他果然是个低贱的男人,贝勒奈西蔑视着对方。这名青年依照穆勒娜的叮嘱,只身一人溜进王家猎场,身上穿的亚麻衣衫脏兮兮油乎乎,散发着一股动物脂肪的臭味。纸莎草鞋也破破烂烂,至于那张四方脸孔,简直是平庸的完美诠释。好在他的身材总还算是匀称,手臂、胸膛均布满坚实的肌肉。只要不看那张脸,余下的部分勉强令人满意。
此时刚过正午,太阳在云层后若隐若现。贝勒奈西站在水池旁的树荫下,此番随行的其他猎人都已被她支开,去搜寻一头根本不存在的大白狮。
“你多大了?”她随意问道,并不真的关心。
青年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十九——小人是说,十九,公主殿下……”
“你可知道你今天来这儿的缘由?”
“小人……小人不知。”
“你有名字吗?”
“哈坎,如果殿下高兴,这么称呼小人便成。”
贝勒奈西笑了。“很好。哈坎,我问你,你可曾品尝过女人的滋味?”
肉店学徒略显惶恐,支支吾吾地道出一个女孩的名字,似乎是对街织染坊的年轻女工。希望那**没让他染上什么病才好。
“别害怕,这又不是什么罪过,把头抬起来。”她边说边脱下胸甲和短袍,丢到一旁,然后是皮革制成的护膝和护腕,只留下贴身的浅黄丝衣。哈坎依照她的吩咐抬起头,一双平淡无奇的棕色眼睛里,惶恐和欲望搅成一团——这也不奇怪,蠕虫哪能想得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得到神女的宠幸呢?
都怪阿麦尔长成那副不争气的样子,还有波迪诺斯那个臭太监,这些全都要算在他们头上。当然,还有可恶的小妹以及她的情夫,若是没有他们……罢了,现在想这些也没有益处,还是早些完事回宫比较好。贝勒奈西朝肉店学徒作了个手势,示意他上前。
哈坎犹犹豫豫地迈出一步,吞了口唾沫。“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她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
“您,您说什么?”青年瞪起眼睛。“小人不……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先把这身臭衣服脱了吧。”
没了沾了污渍的亚麻衫,他立刻可爱了不少。不难看出惶恐和欲望在他心里正斗得不可开交。真是麻烦,贝勒奈西叹了口气,或许该叫穆勒娜从妓院里找人——不过妓院都有名册,何况那里面的青年虽然长得好看,却多半叫男人睡过,想想就恶心。
对时间的顾虑完全是多余的。她站起来的时候,太阳几乎没有移动过。青年躺在地上,像个傻子一样瞪着眼睛、呼吸急促,仿佛至今还没搞懂究竟发生了什么。该死的公狗,贝勒奈西咬了咬牙。她盯着那张平庸的脸,感到一阵厌恶。我要是生为男子,哪儿还用得着如此麻烦?
她站起来,到水池边寻摸了片刻,选中一块比巴掌稍大的石头,用一只手握着,藏在身后。肉店学徒毫无觉察,仍然傻乎乎地盯着她。贝勒奈西跪坐下来,冷笑一声,而后举起石块、当头砸下。
十几声闷响过后,刚刚还生龙活虎的青年顿时成了一具死尸。她把沾满血和脑浆的石块丢进水池,洗净双手和胳膊,将自己的衣服和护甲一件件穿戴整齐,才朝拴马的坡下走去。
直到傍晚时分,一无所知的猎人们方才归来,带着一头垂老雄狮的死躯。它并非白色,只是生了些白斑。贝勒奈西不耐烦地叫他们处理掉猎物,起驾回宫。
一行人骑进王宫大门时,奴隶们正在打扫猎狗撕咬活人过后残留的血迹和肉渣。他们面无表情,但贝勒奈西嗅得到恐惧的气息。没人知道阿麦尔会选谁,因此没有人是安全的。前天是马房小弟,昨天是帮厨,今天是谁,她没有兴趣了解。穆勒娜一如既往地在寝殿等候她,准备了沐浴的热水和干净衣服。
“一切可还顺利,殿下?”搀扶她入池时老侍女问道。
“没出什么岔子,”水温缓解了肌肉的酸痛,贝勒奈西长舒一口气,“我弟弟呢?”
“陛下正在享用晚餐,波迪诺斯和拉奇陪着他。”
“拉奇?那个养鸟的蛇岛人?我还以为我弟弟早就对他没兴趣了。”
“他教会了一只红绿鹦鹉说‘国王陛下’。”
“哼,算他有能耐。”或许这样就能避免被杀,她心想。真会投机取巧。“我让你准备的药呢?”
“已经准备妥当了,殿下。您打算何时实行计划?”
“今晚。”贝勒奈西撇撇嘴,“省得夜长梦多。”
她强迫自己等到天黑之后才去找阿麦尔。拉奇不在,那只羽毛红绿相间的鹦鹉被关在黄铜笼子里,歪脑袋瞅着她,脖子一转一抻。“国王陛下!”它叫道。这话的确好听,贝勒奈西笑了笑,但真正的一国之君绝不会需要一只漂亮鸟儿来提醒别人。等我成为女王,整个王宫,整个王城,以及上下伊西、两方土地的每个人都会尊我为女主人。
阿麦尔坐在厅堂高处的椅子里,大嚼葡萄和无花果。垫脚的奴隶跪在他面前,一动也不敢动。波迪诺斯侍候在国王旁边,面带微笑,周围还有一大群太监和侍女,站在梁柱或帷幔的阴影下,隔上一会儿就扭扭身子,跟同伴窃窃私语,简直像一群恼人的牛虻。房间中央,两个只穿薄纱的少女正边哭边拿着匕首互相戳刺,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见贝勒奈西走进房间,她们便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投来恳求的目光。
“谁让你们停的?”阿麦尔立即咆哮,果肉唾沫齐飞。“给我打!快打!不然我把你们全都扔进狗笼!”
滑稽的决斗继续上演,贝勒奈西绕过她们,来到阿麦尔旁边坐下。一名侍女端着酒凑近,被她挥手赶开。
“陛下今天可真有雅兴。”
男孩瞥了她一眼。“你来这儿干嘛?”
“还能干吗?当然是来跟您作伴啊。听说杰卡利亚近几日总往阿芙拉那儿跑,简直拿王宫当自己家了。”
阿麦尔不满地撅起嘴。波迪诺斯搓搓手掌,笑道:“这不是咱们的缓兵之计嘛,公主殿下。不给他点甜头尝尝,他怎么会上钩呢?”
“是吗?只怕这甜头给得太多。”
“有什么要紧?反正他活不长了。”阿麦尔瞪了她一眼,“你要么老实看着,要么就赶紧滚开。”
贝勒奈西将视线转向两名少女,假装顺从。等我有了儿子,你的死期也就到了。
毫无观赏性的决斗持续了近一个小时,直到其中一个少女歪打正着,划破对手颈侧,顿时血流如注。没人去救治伤者,她倒在自己的血池里,颤抖了一会儿,然后没了声息。小国王努努嘴,波迪诺斯作了个遵命的动作,然后慢慢悠悠地走到胜者面前,示意她交出匕首。武器交接的刹那,王宫总管反手一刀划过少女的喉咙,令她也瞪着眼睛倒在血泊中。那些一直静候在阴影中的牛虻们此刻方才纷纷涌上来,搬运尸体、擦洗地板。
“没意思。”阿麦尔跳下椅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今天就到这儿吧,我要睡觉了。”
贝勒奈西一并起身。总算结束了,瞧瞧你生的好儿子,父王,这全都是你的错!如果我是你唯一的儿子,事情怎么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敌人就在小妹的寝宫,你儿子却在这里看下人流血取乐。要是没有我,他和小妹定会成为伊西王室最后的笑话。
跟着弟弟走出殿外时,她心底虽厌恶至极,却仍不得不提议:“今晚让我来侍候您吧,陛下。”
阿麦尔转过头,仰起脸来,两侧脸颊的肥肉挤在一起。“你?”
“伊西王室需要继承人,”贝勒奈西翘起嘴角。“还是说,您更愿意吃龙王子的残羹剩饭?”
弟弟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他听懂了。这不意外,近来王宫里传言纷纷,一个比一个难听。弟弟虽然头脑愚笨,所幸还没有蠢到连男人的尊严都毫无概念的地步。
“你就是想当王后!”他说,“你想跟我平起平坐——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这话铁定是波迪诺斯教他的。贝勒奈西瞪了一眼王宫总管,后者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站在一旁。
“恕小人直言,公主殿下的提议不无道理。延续血脉是国君的职责,王室不能后继无人呐。”
贝勒奈西吃了一惊。这臭太监竟然帮我说话?
“嗯……”阿麦尔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仿佛他的脑子真能用得上似的。“好吧。”
今天可真是奇了。我疏忽了什么吗?跟随阿麦尔一同前往寝房时,贝勒奈西拼命回忆,却记不起自己露出过什么破绽。波迪诺斯……不,他不可能知道。就算他知道,支持我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寝房的圆桌上摆着甜腻至极的蜂蜜水和各种零嘴——男孩就算上床睡觉也不能让嘴闲着。趁弟弟往床上爬的空档,贝勒奈西从衣领底下里取出小瓶,往饮料里倒了几滴药液,然后端起杯子,又拿了几块点心,来到床前。阿麦尔未生半分疑心,连吃带喝地大骂龙王子,然后又责怪起侍卫长和军务大臣,最后一头栽在床上,打起了呼噜。
明天一早醒来,他什么都不会记得。贝勒奈西拍拍弟弟的脸,又大甩两个耳光,确定他是真的昏睡,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本以为躺在父亲曾睡过几十年的床上会让她难以入眠,但脱掉衣服后很快就睡着了,甜美的女王之梦也再度浮现。伊西的女主人……王冠,王座,王权,这些都该属于我,属于我一个人。我会让你知道的,父亲,我也会让诸神知道,谁才是真正配得上统治这个国度的人,谁才是应该被史书和世人传颂的人……
弟弟足足睡到第二天下午。待他睁开眼睛,贝勒奈西连忙将事先编造好的故事讲给他听。阿麦尔似懂非懂,却对她的说法很满意,尤其是她对他言听计从的部分。“我觉得好累。”
“那就继续睡吧,陛下。”她详装怜爱地摸了摸男孩的头顶。“我们会有孩子的。”
她披上衣服,迫不及待地离开。门外候着几个奴隶和侍女,但不见波迪诺斯的身影。
“总管大人在张罗战车比赛的事。”一名侍女告诉她。
战车比赛?贝勒奈西心想。想必是为了给屠龙弩机拖时间。穆勒娜似乎提过一次,但她没放在心上。这种活动是伊西的风俗之一,参赛的贵族子弟们驾着战车,冲向终点,以速度取胜。虽然攻击对手名义上是被禁止的,但公报私仇、蓄意犯规者向来是层出不穷。历史上也曾有许多年轻的王子或不服老的国王丧命于这种危险的运动。如果小妹也能参赛就好了,看着她那副漂亮身子被车轮碾碎肯定是无比美妙的享受。
盛大的赛事于三天后正式举办,中间这三天阿麦尔药效未退,几乎没离开寝殿,小妹那边也一切照旧,王宫外的街头巷尾间也依然流传着种种令王室颜面尽失的流言蜚语。
赛事地点在城市东边的一处马场,特奥兰斯的产业之一,不过他并未因此得到什么赏赐。一大早,王城权贵悉数到场,几百个衣着华贵的身子蜷缩在临时搭建的看台里,活像一笼五颜六色的母鸡。在他们中间,王家看台专用的篷子金碧辉煌,负责统筹的波迪诺斯特地设置了护栏,以免国王陛下看得兴起,不慎从高台上跌落下去。没资格得到座位的农民、工匠学徒、流浪汉、水手、佣兵、面包师傅、孤儿等等则在卡纳西姆设下的侍卫人墙后挤成一团。一些人明智地带了垫脚箱,还有一些甚至带来木梯爬上棕榈树,冒着摔死的风险也要看个清楚。
贝勒奈西坐在阿麦尔左侧,侍卫长卡纳西姆站在她身后,神色肃穆,令她倍感安心。波迪诺斯则端着盛满瓜果的金盘守在小国王身后,堆笑的脸庞活像个涂了彩绘的猪头。
小妹今天也被召来,坐在阿麦尔右侧。她穿了一条白丝长裙,一双纤纤玉手交叠放在膝上,手镯上的红宝石鲜艳无比,生怕有人不知道她是王子的情人。侍候小妹的是前大将军沙查特的孤女莎米恩。听穆勒娜说,这女孩已经成了监视阿芙拉与杰卡利亚的眼线,波迪诺斯那帮人抓到了她的把柄——大祭司最英俊的弟子。哼,没出息的女人都一副德行,比起心上人,从小一起长大的主子算得了什么?
贝勒奈西的视线越过小妹和莎米恩。距两人不足五尺远的地方,埃斯洛特王子与他的随从们躲在遮阳蓬的阴影下。杰卡利亚一袭绯红长袍,懒洋洋地坐在那里,活像一只午睡刚醒的野猫。在他身后,四个苏芬洛壮汉仿佛他投下的四个高大影子,灰暗,沉寂,一动不动。听说跟随他的护卫越来越少,留在宅邸守卫患病女侍官的人手则是越来越多。贝勒奈西瞅了小妹一眼,难道她就不觉得这里面有蹊跷?还是根本不知道?
随着传令官的洪亮嗓音,比赛正式开始。首先登场的便是阿基里斯之子、如今刚刚升任城卫军统领的阿戈西斯,他生得和父亲一样强壮朴实。他的对手则是律法大臣汉拉尼尔的侄子,贝勒奈西记得他小时候被疯狗咬掉了一只耳朵,大病一场却没死,实在幸运至极,可惜名字她却记不起来。两人年纪相仿,马却是两个档次。即使坐在看台上,贝勒奈西也能一眼辨出其中的区别:阿戈西斯的两匹赛马一白一灰,体型健壮,显然是异邦进口的良驹,而律法大臣的侄子所拥有的不过是两匹当地驯养的棕色矮马。比赛结果也一如贝勒奈西所料,阿戈西斯以巨大的优势抢在对手前冲过终点。
“大人可真舍得给您儿子花钱。”一片混杂中,她捕捉到贵宾区特奥兰斯的声音。军务大臣回了句什么,然而声音太小,听不清。
等等……儿子?噢,我为什么以前没有想到?阿基里斯这老东西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可他有个儿子。如果我能拿下这小子,岂不就等于控制住了阿基里斯?有了他的军队作靠山,只要杰卡利亚一死,还有什么能阻止我成为伊西女王?
当然,这只是个模糊的主意,何况什么样的父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子,这个阿戈西斯平时沉默寡言,不爱出席上流社会的娱乐活动,也从未听说他与谁家姑娘或著名妓女有过什么风流韵事。不仅如此,比起他自家的豪宅,他似乎更愿意睡在兵营里,平日出行的随从也都是些年轻漂亮的小伙子。倘若传闻为真,我就没法亲自上阵了,得找个信得过的下人代劳,但男人和男人没法结婚,更别提搞出一个孩子把他栓死。具体要怎么将他收为己用,达到控制他父亲的目的,还得细细谋划一番……
她瞥了一眼波迪诺斯,胖太监正笑**地陪小国王聊天。这头蠢猪,自以为掌控了阿麦尔就可以高枕无忧、大权在握了。虽然名义上伊西的一切都归属于国王,一切自然包括军队,可若是阿基里斯不从,阿麦尔除了跳脚以外没有任何办法,好在阿基里斯对他一片忠心——至少看起来是如此……可若不是呢?
比赛仍在进行。第三轮,一个军官凭借精湛的技术在转弯处反败为胜,下一轮的另一名年轻侍卫则没这么好运,在缰绳脱手的一瞬间从战车上飞了出去,摔得头破血流,被奴隶们抬下场去。还有一轮,两名选手几乎是同时冲过终点,彼此为了胜负吵得不可开交,阿麦尔便要他们重比一次。这一次,两辆战车撞在了一起。一个选手飞向场外,差一点就插在了侍卫的矛尖上;另一个滚落在地,仍然很幸运地没有被失控的赛马踏成肉饼。
以往的战车比赛,死几个人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可今天似乎所有人都颇受诸神眷顾,受伤的很多,却没人丧命。起初人们兴致高涨——尤其是被拦在外面的平民们,只要一有选手上场便扯着嗓子吆喝起来,不管认不认识。然而随着比赛平稳进行,人群便渐渐安静。他们真正想看的是伤亡,是流血,是命悬一线,而非马匹种类和驾车技术的较量这些他们根本看不懂的东西。贵族中也有细微的不满之声,但知足的占了大多数,一来他们的亲戚无人为此丢掉小命,二来也多少从彼此那里赚了些赌注和人情。
到最后,进入决赛的是阿戈西斯和那名技术纯熟的军官。两人一共赛了三次,前两次不分胜负,第三次阿戈西斯以半个车轮的领先成为冠军。至此,比赛已经结束,但围观的人群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卡纳西姆正准备暂时告退、前去维持秩序时,不知道是混在人群中的哪个家伙——反正嗓门很大,声音又特别洪亮——突然高喊:
“杰卡利亚!”
阿麦尔皱起眉头。“那畜生在鬼叫什么?”
贝勒奈西也没反应过来,波迪诺斯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压了回去:
“杰卡利亚!”
“杰卡利亚王子!”
“龙王子!”
“‘绯红王子’!”
五花八门的声音几乎将他的称谓喊了个遍。最要命的是,那是一种混杂了爱戴、崇拜和期许的音调。王家看台以及贵宾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搞得不知所措。阿麦尔浑身颤抖,几乎要从椅子跌下去,幸好波迪诺斯反应快,按住了他的肩膀。
“反了,简直是反了!”弟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我才是国王!我才是国王!”
没人敢出声接话,除了民众所呼唤之人——
“没人说您不是国王。”杰卡利亚说道,微微一笑。那是胜利者的笑容。
他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这是他安排好的?贝勒奈西看着他从座位上起身,想不通他弄这一出闹剧目的何在。小妹详装一无所知,傻乎乎地盯着王子瞧,那副蠢样气得贝勒奈西直想一脚把她踹下去。
“实在抱歉,”杰卡利亚毫无歉意地说。“今天能被陛下邀请至此实属荣幸,不过我看您的子民似乎对今天的比赛不太满意。不知陛下可否愿意与我赛上一场?我相信伊西诸神和您的子民都很乐意一睹您驰骋赛道的英姿。”
国王在子民面前驾驶战车,展示体魄、技艺和勇气是伊西的习俗之一,每逢某些节庆日或大型祭祀活动,国王需在侍卫的陪同下驾着战车绕城一周。贝勒奈西想起不久前父亲派遣舰队前去援助赫罗美亚诸城邦时,也曾为了祈求诸神降下胜利而举行祭祀,活动之一便是驾车巡城。在这些平日无缘目睹国王面目的贱民眼里,国王总是要驾着黄金战车的,就像诸神之王阿塔门每天驾着战车奔过天际一样。可惜,当今的伊西国君人还没有车轮高。
阿麦尔瞪着“绯红王子”,显然知道如果不答应代表着什么,他也知道自己不能答应。就算没有对手,以他的体型、身材和力气,驾驶战车跟试图自杀毫无区别。
“哎呦,王子殿下,”波迪诺斯行了个大礼,“这战车比赛看起来有趣,可随意尝试却有送命的危险呀。今日诸神慈悲,从头到尾都没出人命,但——”
“难道你没听见那些人在喊我的名字吗?他们这样热情,叫我怎么忍心拒绝?”
一切都是他的谋划,贝勒奈西捏紧拳头。观众里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他安排的。夺了蛇岛、占了小妹还不算,他要彻底碾碎伊西王室的颜面,再把他自己包装成渡海而来的英雄,这头该死的怪物。
“啊,您误会了,”波迪诺斯又欠了欠身,“小人完全是为您的安危着想呀,尊贵的王子……”
“我的安危?哈,那还真得谢谢你了。”杰卡利亚忍俊不禁。“既然陛下不敢,就让冠军替您跟我赛上一场吧,即使那样我会非常、非常遗憾。”
够了。贝勒奈西站起来。这些个可笑男人和太监策划的一出出闹剧她已经看够了、听够了。“你既然要跟伊西人比个高下,就让我代替我弟弟,来跟你赛一场吧。”
杰卡利亚挑了挑眉,颇有兴致。阿麦尔则瞪大了眼,“你代替我?你一个女人懂什么战车?不,不行,我要指派阿戈西斯。”
此话一出,台下的青年和贵宾区的军务大臣均神色紧绷。
“陛下请稍安勿躁,暂缓定夺。”说这话的是波迪诺斯,“阿戈西斯虽技艺精湛,其出身却不足以接待我们尊贵的客人。而您这位姐姐,不仅是我们伊西王国的骄傲,又有诸神极少赐予女人的体魄和勇气。在场之人当中,没有哪个比她更适合替您登场了。您若是不准,只怕诸神会怀疑您的英明呐。”
最后一句话说动了阿麦尔。弟弟点了点头,以示同意。传令官高声宣布加赛,贵宾区一片哗然,然而很快就被人群的欢呼声淹没。“这简直是疯了,一介女流之辈,竟然……”贝勒奈西走下看台,将种种言论抛在身后。
“叫人把我父亲的黄金战车运来。”她对穆勒娜说,“还有我的马。”
她在帐篷里脱掉衣裙、摘掉没用的首饰,换上骑装。我不会输的,她对自己说。战车自十六岁起便是自己的日常娱乐之一,永夜之地却根本没有这项运动,因此在技艺上杰卡利亚绝对无法和自己相比,不论他活了多少年。他要是以为驾驶战车与驾驶普通马车或者骑马没什么区别,那他可要大出洋相了。其中的门道,绝不是随便看看或者玩个一两次就能掌握的。何况那辆黄金战车是专为国王打造,整个伊西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战车。她的爱马比起阿戈西斯的那两匹只好不差,而且与她十分熟悉,平时更有专人悉心照料。
待双方准备就绪,时分已近黄昏。贝勒奈西本以为对方会比自己拖沓,可当她赶到赛场,王子早已恭候多时,打扮更是叫她大吃一惊:杰卡利亚头戴金蓝两色的双翎冠,身着金光闪闪的胸甲和短袍,还画了伊西式的眼线。若非眼眸仍是殷血般的深红,贝勒奈西险些将他当成伊西人。他脚下的战车几乎与她的一模一样,豪华得不像话。两匹骏马皆是红棕色,却没有缰绳给他握,可他也并非两手空空。
“这‘王权之杖’怎样?”杰卡利亚笑道,俊俏面容堆满笑意,美得几近渗人,眼底却尽显嘲弄。他把这当成了什么?一场游戏?
“您打扮成了我们伊西人的神。”贝勒奈西以尽可能镇定的语气指出。她隐约感觉到了对方的意图,但不敢确定,只能默默祈祷。伟大的太阳神,如果您在看,请保佑您的女儿和您的王国,让我赢下这一场吧。
“我只不过是穿了应景的服装而已。你不会把这当成一种冒犯的,对吗?”
“不会。我也希望我的性别不会让您觉得是种屈辱。”
“完全不会。”他说道,“知道吗?你让我想起我姐姐。她也是个争强好胜的女人。”
“‘女武神’?不胜荣幸。”贝勒奈西回应,“您的仆人忘了给您准备缰绳和鞭子么?”
“我不需要那些东西。”他用未持王权之杖的右手握住战车上唯一与她战车不同的地方——一根栏杆。有那么一瞬间,贝勒奈西感到一阵恍惚,似乎脑袋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但不是从外面,而是从里面。她摇摇头,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传令官话音一落,她便驾车飞驰起来,龙王子很快被她甩在后面。他的战车似乎远比看上去要重,又或者王子的体重和他看似细长的身躯并不相符。她冒着风险回头瞥了一眼,王子的两匹马像是受了极大惊吓似的拼命狂奔,却一直提不起速度。贝勒奈西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也无力分神去想。
转弯处是最容易出事的,但她凭借熟练的技术安稳度过,速度也未减缓太多。杰卡利亚依旧跟在她后面,而且是正后方。我赢定了,转弯处是他唯一的机会,但他没抓住。
她驾车奔向终点,夕阳的光辉却骤然消失,惊呼声震耳欲聋——发生了什么?她侧头回望,赛道却是空的。
“上面!”
贝勒奈西分不出那是谁的声音,只能下意识地仰起脸。
红棕骏马拉动的黄金战车在空中疾驰,一如太阳神驾车驶过天际。这不是真的。贝勒奈西忘记了呼吸。这不是真的……不,不对,骏马因不安发出嘶鸣,慌乱地空蹬蹄子,身子却被紧紧夹着。战车掠过她头顶,轮子随着惯性转动,战车底部则加装了一块铁板。
火焰与金属,她终于想起来,却忘了留意眼前。一个恍惚,缰绳脱了手,贝勒奈西摔下飞奔的战车,眼前天旋地转。然后是黑寂,无尽的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