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隶们在岩石后的阴凉处支起大帐,摆上桌椅餐具。今天的晚餐格外丰盛,除了顿顿出现的面包、咸鱼和肉干以外,还有蜂蜜烤鸭、烤羊肉、凉拌洋葱、无花果、李子酒和浓稠麦酒。阿密洛五分钟前才从传话的奴隶那儿得知图卡大人今晚要宴请一番近来颇为辛劳的国王仆人们——当然,邀请那三位战士以及山姆利学士的说辞应该与这不同。莎米恩随图卡一起来了,脸色也比上一次两人相见时红润了许多。
宾客中,阿密洛最先到场,然后是赫尔和塞斯托特。前者大大咧咧地用通用语跟满脸刺青的同伴开着玩笑,一见满桌佳肴便拍掌叫好;后者则阴沉着脸,对美食没有展现出特别的兴趣,倒是斜着眼瞧了莎米恩好一会儿。安格罗随后抵达,帐篷入口对这位混血剑士来说实在太矮,因此他是鞠着躬进来的。山姆利·威斯尔最后一个赶到,他尴尬地向众人道歉。
“没关系,学士,请到这边来坐吧。”图卡示意胖学士坐到自己旁边。臣子身后站着他的光头仆人,一言不发,目光凌厉。
“今个儿是什么好日子啊?”赫尔撕下一只鸭腿,边嚼边问,“难道是这一对儿小情人好事将近了?”
莎米恩责备地瞪了鹰人武士一眼。“这些都是图卡大人的心意。”
“没错,不过……”图卡清了清嗓子,“今天还有另一件事要告诉大家。前两天国王陛下为杰卡利亚王子举办了一场战车比赛……”他开始讲述事情经过,一开始大家还悠闲地边吃边听,到后来每个人不是放下了餐具就是忘了手里还拿着吃的喝的。待图卡话音落下,帐内鸦雀无声。
最后,阿密洛第一个打破了寂静:“你说,他的战车飞了起来——什么叫‘飞了起来’?”
图卡拿起木勺比划,“就像这样……他紧紧跟在贝勒奈西公主的战车后面,拐了个弯,然后就飞了起来,从她头顶上跃过去,抵达终点。”
“这怎么可能呢?”山姆利摇摇头,完全不知自己嘴边沾了一圈面包屑,“不不,这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你们确定不是什么障眼法之类?”赫尔问道。
“那天并没有法师跟随他。”
“也许是马……”山姆利猜测。
“那马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也没长翅膀,”图卡反驳,“不过杰卡利亚的确不用缰绳就驾驭了它们。”
“他还有这种本事?”赫尔一挑眉。
山姆利眉头紧皱,“据说‘女武神’能隔空移物,同时挥舞巨斧、长枪和利剑,而“魔皇”可以只凭意念造出塔楼城墙……但是活物有灵魂,控制活物与控制石头和金属,难度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史书中也从未记载过类似的事迹。恐怕这是有史以来头一遭……”
“照你这么说,他现在岂不是已经比他姐姐还厉害了?”
“可这并不符合规律。他那么年轻,不应该有这样的本事……”
“但他的确做到了,”塞斯托特指出,“而且是在上千人面前,在太阳还未落山的时候。我们得正视这个事实。”
阿密洛咬着嘴唇,保持沉默,不知这件事究竟是好是坏。杰卡利亚的安危直接关系到阿芙洛狄亚和莎米恩的安危,他的实力超出在场这些人的预料增加了他活过这一劫的筹码。然而不知为何,一种惊惧在他心底蔓延。他想起在蛇岛酒馆的那个夜晚,一身便装的杰卡利亚用篮子砸部下的脑袋——那时他还是用手扔的。那件事距今还不过半年,半年的时间对能活数千年之久的魔龙而言不过一瞬,而“意志”需要大量时间成长。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在这段时间里,一定有。阿密洛暗暗思索,却毫无头绪。
“你最好想出个所以然来,胖子。”塞斯托特瞥了山姆利一眼,“否则就得用人用性命去找答案。”
“王宫里的情形怎样?”阿密洛问,“我老师知道这件事吗?”
“不太妙。”图卡叹了口气,“贝勒奈西公主昏迷了很久才醒来,至今还下不了床,需要有人日夜照顾。当天的情形她似乎想不起来了。国王陛下因为被杰卡利亚抢了风头,气得快发疯,谁也不敢惹他。城里这两天也不太平,好些老百姓看了杰卡利亚那副扮相还有战车腾飞的奇观,就以为是阿塔门显灵。街头巷尾流传着数不尽的类似谣言,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怕光的埃斯洛特人跟太阳神联系在一起的。至于你的老师,我第二天就去过神庙,想向他讨教背后的缘由,可惜没能见到他。”
老师想必对其中的原因有所了解,阿密洛心想,可他为什么不愿意见图卡?
“你好像知道点什么,”塞斯托特眯起眼睛打量自坐下后就一言不发的安格罗。“说来听听。”
“我不知道。”剑士回答得直截了当。
“可你好像一点儿也不慌啊。”赫尔说,一侧翅膀轻微地抖了抖。
这一次得到的回答是更干脆的沉默。
“我会再找机会见大祭司一面。”图卡打了个手势,示意大家稍安勿躁。“学士,咱们的‘大家伙’准备得如何了?你还需要多少时间?”
“三个星期。”山姆利信誓旦旦地回答,完全没注意到图卡的荤笑话。“弩手们也正在加紧练习……”
“这倒是好消息。三个星期,我保证他会被拖住。王宫里有咱们阿芙洛狄亚公主的温柔乡,王宫外还有特奥兰斯大人张罗的各种娱乐活动……”
满脸刺青的蛇岛人却不这么想。“妙极了,我还要在这破地方吹上至少三个星期的沙子。”
晚餐在图卡的闲话和赫尔的吹牛皮中结束。离开帐篷,外面已是繁星满天,地上则是点点游弋的巡夜灯火。图卡礼貌地向众人道别,他的光头奴隶则依然怒目而视,真不知道他是生下来就不开心还是生下来脸就长这样。山姆利也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胖乎乎的背影显得无精打采,看来今天的消息令他很困扰。
“你不用回王宫吗?”阿密洛发觉小侍女还拉着自己的手,便开口询问。
莎米恩做了个鬼脸。“今晚殿下要跟她的心上人下棋,用不着我伺候。”
“你确定?”
“这种事儿我怎么会搞错?”她撅起嘴,“你呀,是不是整天吹夜风把脑袋给吹傻啦?”
“看来今晚没什么可担心的。”听见两人交谈的塞斯托特回过头来,“我要进城一趟。”
赫尔吹了声口哨,“我跟你一起去。我可是好久没赌过钱了。”
蛇岛人瞪了他一眼。“丑话说前面,你要是输得一干二净,可别指望我给你买衣服穿。”
两个人骂骂咧咧地往外走,消失在夜幕中。好在安格罗今晚没有离开工场的意思,若他们三个全都走了,阿密洛还着实有几分担心。“我来守夜。”混血青年仿佛看穿了他心思似的,丢下一句便离开了。
阿密洛本想带恋人回到自己的那间小屋——虽然破破烂烂,可好歹算是栋房子。莎米恩却拉着他一路爬上了工场东南侧的山坡,找了一块平坦处。这里冷风阵阵,时而咆哮,时而低语,地面则生冷坚硬、干涸开裂。自夜空洒下的星光忽明忽暗,下方的山谷游动的灯光亦好似群星坠落。
莎米恩将带来的狮皮毯铺开,躺在上面。她的头发和肌肤闻起来有香油的味道,阿密洛分辨不出是以哪些植物萃取而成。然而当她解开衣衫,这个问题顿时变得无足轻重。少女的身体细滑柔软,起初冰凉,而后渐渐温热。风声吞没了长吁短叹,黑暗则模糊了时间的流逝。完事之后,他卷起一侧毯子,盖在两人身上。莎米恩蜷缩在他身边睡了过去,阿密洛轻轻拨开她额前的头发。
如果我不是祭司,我就可以带上她离开这里,他难过地想。虽然失去了祭司袍,可眼前除了完成大祭司的交待,得回职位以外,没有其他路可选。从记事起,自己就生活在那所世上最恢宏的庙宇内,莎米恩常说他呼出的气息都有神庙的熏香味;自识字起,自己就被教导成为诸神的仆人,除了祭祀、观星和编织幻术,他不懂得任何技能,自然也无从谋生。先前分隔两地时,他从没想过这些问题,但现在时局越来越混乱,不出意外,一个月内伊西及里亚就要迎来一场腥风血雨。杰卡利亚若是死了,遭殃的是莎米恩和她的主子;杰卡利亚不死,遭殃的就是自己——一辈子在千柱厅内擦地板,或者被调去偏远的南方。照图卡的消息看来,杰卡利亚应该不会死,但那样自己就得面对大祭司的失望甚至怒火,然后不情愿地再次跟恋人分别。
莎米恩轻柔的呼吸一阵一阵地掠过他颈侧。救救我吧,埃尔西丝女神,别让她离开我。他默默祈求,心里却知道神后绝不会帮助自己。我放任埃斯洛特人摧毁了蛇岛的神庙。那只被驯养的巨怪自他记忆中浮现。我竟然让那么丑陋愚蠢的怪物砸了她的神像。我竟然……
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能感觉到神后正在看着他。每一位伊西神祗都有自己的化身和眼睛:阿塔门是太阳,战神荷拉吉斯是雄鹰,河神安穆泰是鳄鱼……埃尔西丝则是所有的雌性动物和女人。她赐给她们生育的法力,也透过她们的灵魂和眼睛观察人世。我要怎样做才能弥补过失?他握住莎米恩搭在他胸前的小手。我要怎样做,您才不会将她从我的生命里夺走?
这一觉他一直睡到天将破晓。莎米恩比他醒得早,已经穿好了衣服。
“你终于醒咯。”她莹莹笑着,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我得回王宫去了,你能帮我找匹马吗?”
“我会找两匹,”阿密洛边穿衣服边说,“我也要进城一趟,见我老师。”
嘴上虽然这么说,他却完全没把握能不能进得了神庙大门。他本打算借口说是山姆利学士要他来打听事情,但卫士似乎没有拦他的意思。晨祭已经结束,人们贡献的各种祭品堆成了一座小山。一只硕大的羊头屹立于山巅,两只空洞的眼窟俯瞰着阿密洛,冰冷而诡异。
“这座城市快完蛋了,”塞默的声音在祭台旁响起,“如果你还没听说,我可以告诉你。城里的平民百姓都疯了,他们以为太阳神已经附着在了埃斯洛特王子身上,却忘了再会扑腾的野鸭也变不成老鹰。”
“得告诉他们真相。”
塞默冷哼一声,仿佛听见一个并不好笑的大笑话。“告诉他们?怎么告诉?这帮蠢货,以为太阳自东边升起,自西边落下,就觉得太阳神附身在一个来自东边的异国王子身上没什么不对劲的。龙喷的火,也刚好像阳光一样炙热。我看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开始动脑筋把杰卡利亚和阿塔门这两个名字连在一块儿了。”
阿密洛无言以对。“我……我想见老师。”
塞默打量了他一番,好像不认识他似的。“来讨你的祭司袍?早了点吧。杰卡利亚还到处蹦跶呢。”
“不,我只是想不明白杰卡利亚是怎么——”
“怎么让马飞起来的?真是个好问题,”塞默说道,颈间的明黄铜片闪闪发亮,“你怎么不问问老师为何对此不管不顾呢?”
“我……那恐怕不是我有资格过问的事情。”
塞默注视着他,那道几乎将前额斜劈成两半的疤痕因皱眉而扭曲。“即使你想,你也问不成。老师谁也不见。”
“这又是为什么?”阿密洛一阵失望,“这座城市从来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需要他了。”
塞默重重地叹了口气,“跟我来吧,有样东西你应该亲眼看看。”
他带领阿密洛前往千柱厅,却未从中穿过,而是开启了一道通往地下的暗门。阿密洛随他步入黑暗中,没有火把,没有油灯,全凭手脚摸索前行。台阶下面是一条狭长走廊,他有意抚过两侧的墙壁,感受到壁画凸起的油彩和凹陷的轮廓。走廊里飘着一股陈旧的气息,像墓穴的味道——虽然他从未进过墓穴,但在他想象中墓穴闻起来应该就是这个味道。
走廊尽头有一束光,那是穿越顶端正三角形天窗的阳光。光芒落下的地方是大理石壁,上面镶着一块黄金雕版。阿密洛瞪大了眼。他知道那是什么,但却不知道它一直藏在这里,就在千柱厅和供奉大殿下方。
“别走得太近。”塞默提醒道,于是阿密洛停住脚步,不再靠前。他能看见雕版上的铭文,但一个字也不认识。那不是伊西语,不是世间任何一个民族所使用的语言。没有人能够阅读它,然而它的含义却借由伊西祭司们的口舌和纸笔代代流传下来。阿密洛许久之前也曾背过雕版的内容。那是相当长的一段文字,且十分难以理解,比起预言和启示更像是疯言疯语或奇幻的梦境。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预言正在应验。”
“什么预言?”据说雕文通篇都是预言,阿密洛却想不起有哪一段成了现实。
“‘它会来,在繁星的凝视中,它会来……’”塞默喃喃道,“‘在最明亮的光辉与最深寂的黑暗之间,在昼与夜的国度之间,它降临,然而它只统御黑暗。地上的兽,天上的鸟,皆要听它调遣;懦弱的人,恐惧的人,皆要作它的奴仆。它醒觉,吞下至爱的心脏,它醒觉。世人畏惧它的名讳……”
阿密洛下意识地接上:“‘沙古,黑暗之主,永夜之子,纷争之魂……它要叫太阳泣血,叫月亮患疾……它不死,因它是死亡;它不生,因它是死亡;它永生不灭,永死不生……’”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渐渐消沉。塞默双手交叠站在他身侧,默不作声。
“难道,它是……”
“杰卡利亚出生在‘魔皇’被‘圣子’的追随者们击败之前……‘在最明亮的光辉与最深寂的黑暗之间,在昼与夜的国度之间’,没有比这更符合的情况了。”
阿密洛不禁颤抖。地上的兽要听它调遣……“他吞过至爱之人的心脏?”
“这个心脏指的是维斯安特的毁灭。关于‘叛变者’卡珊卓的诸多传言中,有一些称她的背叛与王子的诞生有关。对世界的帝王来说,失去都城就像失去心脏一样。”
“但是太阳没有泣血,月亮也没有染上疾病。”阿密洛指出。
“如果能一直这样那最好。”塞默说,“如果预言全部应验,那就代表他没法被杀死,一切都是白忙活。”
“老师可知道你的猜测?”
塞默诡异地咧了一下嘴角,“他也认为杰卡利亚就是预言中的黑暗之主。”
这不是真的,阿密洛心想,一定是老师弄错了。他不敢想如果老师是对的,后果会怎样……
返回地面时,神庙正沐浴着晚霞的橙红。
“靠近雕版会让你失去对时间的感觉。”塞默解释,“如果我们站得再近些,恐怕现在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这话叫阿密洛出了一身冷汗。“那你怎么知道现在还是我来找你的那一天?”
“你可以找个人问问,应该不会有错。”
阿密洛快马加鞭地返回工场,连饭都顾不上吃。他看见工匠和奴隶们正在收工,太阳收去最后一抹余晖。我得找个人,他到处寻摸,却不见赫尔、塞斯托特和安格罗的踪迹,幸好胖乎乎的山姆利学士还在坚守岗位,守着那张硕大的黒木桌写写画画。
“学士,”他用通用语说,“图卡大人是昨天与我们一同用的餐,对吗?”
山姆利抬起头来,一脸不解,但答复是肯定的。
谢天谢地。他心想。向学士道歉并告别之后,阿密洛草草吃了一顿晚饭,爬上床睡觉。明天又是一整天的值守,他必须好好休息。维持幻术虽然不用动身子,但若精神不足很快就会头痛欲裂。
不知过了多久,负责伺候他起居的男孩将他叫醒。阿密洛揉揉眼睛,发现投在墙上的似乎是暮色。
“你确定我不是只睡了五分钟?”
男孩表情郑重地点点头,帮他穿好衣袍。阿密洛走出门。太阳果真已升上天幕……只是色泽殷红,宛如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