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血液里结了冰。“你们两个,出去。”她朝忙着收拾物件的女仆们吩咐,同时选择不去看她们的表情。这下可好,明天船上所有人都会知道我听见伊西人的公主这几个字时脸色有多难看。
梅丽娅注视着他们离去,确定四下无人后,才显露出真正的担忧神色。“请原谅,老师,但您的确需要考虑考虑学生先前的提议了。”
“闭嘴,”她瞪了女学徒一眼,“你还不明白你知晓的秘密有多危险?”
梅丽娅作了一个道歉的姿势,却没有闭口之意,“恕学生直言,六个星期之后,这个秘密将会人尽皆知。您越遮遮掩掩,越招人怀疑。”
该死,她是对的。
然而阿芙洛狄亚先前居住的房间全部空着,不见有人前来布置,前厅和后院也不见人。“他们在殿下的房间,大人。”一个多嘴的女仆提醒她,眼神说不上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
镶金的门扉向里侧半开,朦胧的灯光照亮卡桑卓尔面前的走廊地板,一同逸出的还有迷雾草和睡莲混合的香气。她的视线穿过门扉的缝隙,捕捉到一面倒映出房间内情形的高瘦铜镜。伊西公主侧躺在大床中央,脑袋枕在一条手臂上,另一条自然地舒展开来。自肩头延伸向腰际而后止于脚尖的曲线穷尽自然美之能事,少女特有的细嫩肌肤在细薄纱裙下若隐若现。垂至胸前的秀发一丝不乱,游弋的光泽宛若晨曦。
卡桑卓尔不敢想象那张黄金与各色珠宝打造的假面底下会是一张怎样令诸神妒忌的面容。
“没关系,我不介意住一晚你的房间。”她听见女孩轻声说道,声音比喉咙被荆棘刺穿发出绝唱的鸟儿还要动听。“只是……”
“我还有些事需要跟他们交代,”王子的身影进入镜中,“你好好休息,明天可能会有点辛苦。”
他发现我了。卡桑卓尔立即转身走向长廊另一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恐慌。灯台一灭一明,想要躲避的人拦在了她面前。
“急匆匆的,要上哪儿去?”杰卡利亚微笑道。恍惚间,这个头顶银冠身着华服的男子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拉着她溜出皇宫去参加平民的篝火舞会的少年。那辆装满南瓜的平板马车……旋即她意识到他仍在说话,急忙挣脱回忆的漩涡。“我不在的时候你都穿的这么朴素?”
卡桑卓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没有半点装饰的羊毛裙,不由咬了咬嘴唇。穿着薄如蝉翼的轻纱晃来晃去可不是埃斯洛特贵族女子的风范,这衣装好歹算是得体,她在心里驳斥道,以此不动声色地压住翻涌的嫉妒心,然后庄重地行礼。“殿下。”
这个词让他低头叹息一声。“我必须把她带过来。你肯定不想我们为了一场木偶戏忙活这么久,到最后木偶却叫人给偷去了吧?”
“臣女并未质疑您的决定。这样……很明智。”
书房漆黑一片,先行步入的杰卡利亚打了个响指,烛火便应声燃起。他用手势让卡桑卓尔坐下,而后房门自动关闭。几个月前,他的意念尚无法移动一只玛瑙棋子。
“会议进行得怎样?”
她照实回答,最后补上一句评价:“出现意外的可能很低,无须担心。”
杰卡利亚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笑容略显无奈。“很好,不过方才回来的路上,我重新考虑了一下。”
“臣女洗耳恭听。”
“我想,没有必要让塞维单独杀进去。只要乌泽恩手下的人别把事情搞砸,王宫就是我们的,只是会稍微晚一点罢了。”
“但那样会留给阿基里斯父子和卡纳西姆足够的时间组织城内和王宫内的防御,或是帮助王室姐弟逃走。”
“阿麦尔一旦离开伊西王宫,就不再是国王。贝勒奈西也一样。”
“但他们依然可以声称对王位的所有权,即使流亡在外。”她提醒道,“埃斯洛特在白昼之地的宿敌也会支持他们。只要他们活着,伊西就不会安宁。”
短暂的沉默之后,王子妥协了。“士兵中有三个人以前曾在蛇岛的杀手行会里待过好些年,乌泽恩向我推荐了他们。我不知道那个密道出口有多狭窄,但他们三个都瘦得像芦苇,应该不成问题。至于塞维,我打算让他留下来保护你。”
“这样没有意义,殿下。”
“我认为有。”杰卡利亚语调坚定,“舍本逐末才没有意义。”
他的措辞有些古怪。卡桑卓尔微皱眉头,试图寻找他选择这个词的原因,然而近十秒的静思只是徒劳无功。她习惯性地想重申过去这段时间所有计划与行动的目的,却又马上意识到他心里像她一样清楚伊西的战略意义以及目前双方的情况。用尽一切手段来保证成功怎么能称为舍本逐末呢?只要顺利拿下伊西,白城——不,昔日世界帝国的西都维斯安特,就近在咫尺了啊。
她不喜欢承认自己愚笨,却不得不承认。“臣女……不明白。”
杰卡利亚短促一笑,“我的女侍官当然不会明白,因为她只想着如何让我获胜。但我的卡桑明白。那个看着我从小长大的女人,比谁都清楚我不能满怀着后顾之忧上战场。”
他在担心我。每次谈话出现这样的走向,最后的收场方式都叫她后悔。何况现在自己已经……“您多虑了。除非我方双线溃败,否则伊西人不会有足够的精力组织海上追击,在此之前臣女会下令让战舰驶离港口足够的距离。”
“这不是我担心的事情。”
杰卡利亚忽然绕过桌子,朝她走来。她立即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上墙,发出一声闷响。
“看,”他依然翘着嘴角,却没有笑意,“这才是。”
卡桑卓尔贴紧墙壁,心跳迅速加快。难道梅丽娅背叛了我?他已经知道了?
所幸王子没有继续靠近。“真是荒唐,这世上最希望我胜利的人,竟然对我毫无信念,一躲再躲。”
“臣女从未对您失去信念。”趁脑袋还没被紧张击垮,她把能想到的通通说了出来,“您降生之时,无上的他宣布您为帝国的继承人。西起落日之海,东至末日山脉,白昼与黑夜,都是您的国度。世界的王冠,必须,也只能由您来——”
对方用短短一句话打断了她的长篇大论:
“我解除你的职务。”
她愣在原地,忘了呼吸。
“我解除你的职务,卡桑卓尔·赫里斯。”他的声音从未如此坚定,也从未如此陌生,“从这一刻起,你不再是我的侍官了。”
仅有的关系一瞬间断裂,让她感觉自己像个刚出生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没有颤抖,没有眼泪,也没有一个字的质疑或者反抗,仿佛身体和灵魂都不知道此刻要如何反应。
“为什么?”
“因为我听够了臣女这个字眼。”杰卡利亚回答,“仅此而已。”
她想哭,却不知怎么地笑了起来:
“您剥夺了我存在的意义。”
“是吗?”那张俊美面容因嘲讽而扭曲。“绞尽脑汁把我推向那个害我父亲失去一切的王位,就是你存在的意义?”
“那是赫里斯家欠下的债,我必须还。”卡桑卓尔闭上眼睛,再度睁开,世界便一片朦胧。“当您的母亲在皇宫大殿上赦免我,亲手将我扶起时,我发了誓——对她,对您的父亲和姐姐,对尚未记事的您,也对永恒虚空中的所有神祗——我将献出我的生命,以及我所拥有的一切,为您重铸王冠。”
她看着他的脸因震惊而迅速僵硬。
过了好长时间,他才再度开口。“我不知道你发了誓。”王子静静说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卡桑卓尔略微仰起脸,“没人会把挂在嘴边上的誓言当真。”
这句话又让他沉默许久。
“我嫁给安克沃时,以为已经打破了誓言,以为我所受的折磨是应得的惩罚。但您却……设法让我回到您身边,所以我必须——”
“‘设法’?我为你发动了一场战争。”
“苏芬洛贵族先行起兵。”
“因为我杀了你丈夫和所有与他冠着同样姓氏的人。宣战的是我。”
“您也让我别无选择。”
他放声大笑,然而笑声还未自喉咙传出就已干涸。“那么,你自由了。”
不。她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拔掉蜡烛,掌心划过尖锐的铜刺,然后攥紧,直至鲜血自指缝溢出。“以雷妮娅·莫莱森·狄伊利亚斯之名,”他道出自己母亲的名讳,“以索隆里斯·塞拉菲·狄伊利亚斯之名,以帝丽安·塞拉菲·狄伊利亚斯之名,以永恒虚空的所有神祗之名——我,诞自魔龙血脉,承蒙狄伊利亚斯尊姓的杰卡利亚,将卡桑卓尔·赫里斯从誓言中解放。”
沾满鲜血的手掌抹过她前额,她闭上眼睛,任由猩红自眉心流下。
“你再也不能躲在‘臣女’和‘殿下’这两个词后面了。”他轻声宣布,声音嘶哑,语调听起来却像个半大孩子,“再也不能,明白吗?”
“是。”
卡桑卓尔低低应声。一双手臂环住了她。
“说吧,”清澈而脆弱的话语在她耳边响起,他竟然在颤抖。“我的名字。我的,不是你侍奉的那个人。”
“杰卡利亚……”
话音未落,王子就已捧起她的脸,细薄双唇压住微张的嘴。泪的咸味与血的腥味混在一起,
“别让我重蹈我父亲的覆辙,卡桑……我不想变成那样。”
她按住他的双肩,将他轻轻推开。
“你必须成为他。”
深红双眼被迷惘、惊异和失落充斥。“因为我是他的继承人?”
“不,”因为我怀了你的孩子,“为了……‘我们’,答应我。”
两人四目相对,空气因寂静而凝结,一秒漫长如永恒。
“我答应。”王子说,笑容苍白。“我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