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就是让那个人有资格宣判你的死刑。阿芙拉收回手臂,不再试图触碰他。她在他左肩留下的水渍和褶皱迅速消褪,眨眼之间,绯红衣袍光洁如新。杰卡利亚毫不留情地起身,俯视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阿芙拉看着他渐渐远去,步出船舱,接着是伊西语下的命令,游艇开始减缓速度。
她摘掉假面,用最快的速度擦干眼泪,然后将面具重新戴好,走到外面。王子站在船头,船正靠向岸边。十二名苏芬洛武士包围着他,像一堵灰黑色的墙。他们穿的是染黑的皮甲而非绘有赤红魔龙的盔甲。领头的那个护卫左耳少了半截,居住在埃斯洛特人的宅邸中时阿芙拉曾经见过他几次,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对方的名字。他不似哈里克那般高大,但仍比王子高出半头有余。
“还有多远?”杰卡利亚问道,用的是铿锵有力的埃斯兰语。
“那座沙丘后面便是,只要塞维克斯大人没看走眼。”
“他不会。”
护卫回头瞥了她一眼,短短一瞬中夹杂了不屑、厌恶、轻蔑等数种情绪。阿芙拉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结束之后,带她回城。如果情况有变,你知道该去哪里。”
“知道,殿下。”
“很好。”
游艇驶过一片旺盛的纸莎草丛,两名护卫同时往各自左右侧挪了一小步以保持平衡。人墙出现缝隙,阿芙拉立即从中钻过,走上前去。
“喂——”残耳护卫伸出手臂拦住她。
“没关系,萨尔。”王子示意他退后。“我要他们保护你,但没让他们听从你的命令,所以你最好别乱跑。”
我能跑到哪儿去?跑回伊西及里亚好让贝勒奈西杀了我吗?她挺直脊背,摆出一国公主应有的架势,“我只是希望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你答应我你会放过那些逃跑和投降的人。”
“我记得。”他回答,“不过他们不会有太多时间做决定。”
护卫们笑了起来,“魔皇”之子亦露出笑容,阿芙拉不禁颤抖。她想哭,想要他承认这只是个玩笑,甚至还想扑到他怀里,即使知道那个甜蜜的梦已经结束,再也无法重温。
船只停靠的地方是一座早已化为废墟的神庙。廊柱倒在地上,四分五裂。饱受风沙侵蚀的墙壁残缺不全,基座掩埋在沙土之下,神像早已不知所踪,供奉祭品的石台四周生满野草。风向变了,阿芙拉再度眺望东方,先前尚微弱的金与紫已然照亮四分之一的天空。她双手紧握,置于胸前,却不知是该乞求原谅、胜利还是死亡。
埃斯洛特人也发现了天空的异样。
“殿下,”名叫萨尔的年轻侍卫出声道。“太阳……”
“不过是伊西的神在垂死挣扎罢了。”杰卡利亚笑道。多么可怕的笑容,阿芙拉惊惧地想。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杰卡利亚——我真的认识他吗?
走向高丘之前,王子又叮嘱了护卫两句,用她熟悉的语调。噢,你这傻瓜,她拼命骂自己,如此一来才不至于疯狂地追过去。他不过是担心失去统治伊西的傀儡,仅此而已。于是她站在原地,看着他一点一点走远,一步一步登上丘顶,长发与长袍随风狂舞,仿佛一团游动的火。护卫们候在她身侧,每一双眼睛皆透露出一种不动声色的崇拜与骄傲。他是他们的神。
杰卡利亚张开双臂,像是要将整个苍穹揽入怀中一般,然后身体向前倾去。与此同时,自沙丘另一侧,传来一种可怕的风声,好似风暴中疯狂作响的船帆。那不是地上的声音,甚至不是凡间的声音。她听见有人惊呼,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
“你最好把你的耳朵捂上。”萨尔说道。
“什么——”
下一刻,龙啸响彻天际。
阿芙拉一阵晕眩,跌倒在地,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自降生以来所经受过的所有恐惧,在这声响面前就像凡人于诸神那般微不足道。这怎么会是他的声音?那个纤细美丽的青年,那个能让所有美丽黯淡无光的人……
随后,她想起他在船上说的话:“你还没有见过另一个我。”
诸神啊,我都做了些什么?
仿佛回应她疑问似的,一个威严无情的声音自近处响起:
“阿芙洛狄亚。”
她抬起头,发现空荡荡的神像基座上多了一个人。对方身躯消瘦,满脸皱纹,却站得笔直。深紫纱袍缀满银铃,随风作响。不受时间影响的脸庞神色凝重,干瘪的嘴唇毫无光泽,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大祭司?”
萨尔和其余十一名护卫纷纷拔刀出鞘。大祭司从容地举起右手,像是捧着一只透明的酒杯,同时嘴唇微张,念出几个阿芙拉从未听过的词。刹那间,苏芬洛战士们脚下的沙地变作可怕的漩涡,他们连一声惊叫都来不及发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做了什么?”阿芙拉问道。这是她第一次见他施展法术。如果伊西诸神在垂死挣扎,那么他的力量从何而来?
“他们不该在这里。”大祭司边说边走上前,用力攥住她的手腕。“你也不该。”
他的声音让地面开始流动,只消一步,他便带着她登上丘顶。她想别过脸,想闭上眼睛,但一股可怕的力量主导着她,让她不得不看:脚下的平原,伊西士兵四散奔逃,烈焰紧随其后;赶在弩机被焚毁前射出的漆黑箭矢划破长空,却在途中骤然坠向地面。凌驾于所有恐惧与溃败之上的魔龙盘旋于战场,双翼投下遮天蔽日的阴影,每一片鳞都是纯粹的深红。阿芙拉张开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呼吸。她瞥见几个人逃向河岸,只差一步即可逃出生天,然而毁灭先行而至。遭炽热扭曲的空气充满焦糊与浓烟,致命的烈焰在天地间狂舞,似要吞噬一切。
世界只剩深红。
阿芙拉跌坐在地,几乎要晕过去,但大祭司再一次抓住她的手臂。这一次,他把她带到了战场中央,周遭尽是冒烟的尸骨。魔龙俯冲直下,朝他们扑来,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也要葬身烈焰,但龙鳞泛起波纹,融化,变形,化作深红绸布。王子姿态优雅地降临,苍白肌肤下流动着尚未浅去的赤红纹络,双眼泛着火光。
“杰卡利亚。”
王子眯起眼睛。“别动当年的心思,老家伙。”
大祭司松开了手,但那股力量仍然压制着阿芙拉,令她无法行动。
“我不为投降而来。”他说,声音极其缓慢。
“是吗?”杰卡利亚抬起手,一根沉重的金属弩箭随之腾空,尖锐的一端瞄向大祭司的胸膛。“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家伙。”
话音落下,弩箭刺出,阿芙拉急忙转过脸,却听见钢铁撞击的声音。一个背后生了双翼的鹰人武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用钉头锤化解了这一击。
“你的敌人是我,龙王子!”
杰卡利亚后退两步,火焰凭空浮现。鹰人武士毫不闪躲,钉头锤划过之处,火焰立即溢散……然而这只是缓兵之计,待他突破烈焰牢笼,王子周身已然悬起密密麻麻的短剑与长矛。武士一跃而起,钉头锤化作模糊的银影,剑矛纷纷折断。即将遭遇迎头痛击的前一刻,杰卡利亚一翻长袍,人与烈焰融为一体,武士失去了目标。
热浪扑面而来,阿芙拉徒劳地抬起手臂遮挡,鹰人高声怒喝,在火焰中寻找着王子的真身,出现的却只有三根自三个方向同时飞来的巨型弩箭。
他只击落了一根。
黑铁没入血肉,传来闷响,交错而立的弩箭成了武士的刑架。他的四肢和双翼不停抽搐,鲜血顺着箭身流向地面。
杰卡利亚自烈焰中现身,轻轻打了个响指,那双翅膀便燃起赤红。顷刻间,鹰人的嚎叫盖过了所有声音。
王子转过身,再度直面大祭司。
“可悲,”他轻声说,“比起依赖异邦人,投降其实更光彩些。”
“仆从必须侍奉。”
大祭司举起双手,一道光辉破开深红的阴沉,降在两人之间。杰卡利亚发出蛇一般的嘶声,撩起衣袍遮住脸庞。
“在万物的秩序之中……”太阳神的奴仆念念有词,伊西语与另一种古老语言交替,光芒渐渐增强,刺得阿芙拉眼睛生痛。“这光要灼伤你,黑暗之子……你苍白的肌体……不可直面……”
杰卡利亚放出火焰,然而每一缕都被光芒吞没,化作青烟。他再度以意念操起剑、矛与铁箭,然而金属也无法奈何降到地上的太阳。兴许是大祭司过于专注面前的法术,阿芙拉找回一丝力气,但仍感觉身上仿佛压着一座山,根本无法起身,只能手脚并用朝远处爬去。
“以他的名……传唤神之女王……流淌生命……亘古的战士……守卫……”
一团狂风卷起埃塞河水,如海啸一般掠过整个战场。数百具焦黑枯骨自沉寂中苏醒,肉身重塑,沙与土凝成武器与盔甲,光芒则成为指引。自来世召回的士兵缓慢而整齐地行进,一个接一个跨过烈焰墙壁,毫发未损。
他召集了伊西所有的神。阿芙拉瞥见王子脸上掠过一丝惊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