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伦坡老爷子……科伦坡先生是这家剧院的主管。这是一句谦虚的说法。不谦虚地说,这家剧院,是科伦坡先生的私有财产。
老科伦坡年轻时是西西里非常成功的商人。我知道你们在听到西西里这个词后第一反应是什么。你们想得也完全正确。在一串堪比顶级剧情电影的狗血现实发生后,老科伦坡对自己的生活心灰意冷,就清空了自己的财产,带着愿意跟随自己隐居的手下们,来到这个当时还是很偏僻的角落,建立起这座剧院,开始他们崭新的生活。
时光没能因他跨越大洋便在他身上停滞。曾经冷峻的面容逐渐被皱纹覆盖,引以为傲的金发早已变得灰白。唯一能让人窥视到他过去的,是他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散发出的上位者的气势,以及左手食指上那枚刻上了家徽的戒指。
老科伦坡不可能完全放下过去,可在这里,除了曾经的手下,也没人能认出那徽章代表着什么了。
“维奇尼?”我看着老科伦坡戒指上那振翅欲飞的黑色乌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黑鸦维奇尼,意大利本土黑手党42大家族之一,在还未衰落时据说和天主教廷内部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因为索菲娅一直说很喜欢他们的家徽样式,想买下版权却又联系不上相关人员,因此我对这只乌鸦倒也有着较为深刻的印象。
黑手党在现在的社会体系中已经很少见了,他们要么势力达到巅峰于是被剿灭,要么自身洗白用积累下的财富发展合法产业,又或者适应不了时代的发展,黯然退场。
维奇尼家族显然不属于前两类。他们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的时候就已经不知所踪了。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遇见活人。
我愈发对眼前这位老人的年龄感到好奇。
“你认识?!”老科伦坡的眼球在眼眶里打着颤,“你认识!”
我感觉他几乎要从椅子里冲出来,用双手抓向我。
“上帝啊,你们听到了吗!”老科伦坡又是哭又是笑地看向旁边几个老人,以及几个站着的年轻人,“她认识!”
还好老科伦坡说的是意大利语。要是他用我完全不明白的西班牙语嚷嚷,我可能已经准备逃跑了。
“只是在历史中见到过这个印记,便记下了。”我说,“居然能在现实中遇见,这是晚辈的荣幸。”
老科伦坡激动地咳嗽起来,喝了些东西,归于平静。
“小姐,既然你认出了我们,那你就配得上维奇尼家贵客的待遇。”老科伦坡伸出手,“巴勃罗•维奇尼•科伦坡,维奇尼家族曾经的,也是现任的家主。”
他说的其实是“老板”而不是“家主”,但我还是认为家主听上去更合适些。黑手党家族并不是真的家族,更像是统一信念的组织。里面的成员不一定有血缘关系,但一定亲如兄弟。
一定是亲如兄弟的。不亲的话,分家就好了~
“爱娜•路西菲尔•特朗德尔。”我站起身,握住老科伦坡的手。把中间名加上暗示自己的身份地位,我也觉得早就离开欧洲的维奇尼家族应该并不知道路西菲尔是个什么概念。
“请坐,特朗德尔小姐。今天前来拜访,是有什么事吗?”
我添油加醋地将自己的逃亡之旅向这位隐退老人说了一遍。我没提有关教廷的什么事,怕把老人家心脏病吓出来,更何况就算说出来人家也不一定会信。
天主教廷知道对行外人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老科伦坡大概这辈子都不知道暗影界的事。
我即兴编纂的故事勾起了老科伦坡尘封已久的记忆。他那略显混浊的双眼随着我的话语逐渐清晰,眼瞳焕发出晶莹锐利的光彩。衰老的只有他的皮囊,褶皱皮肤下永不会熄灭的是熊熊燃烧的灵魂。
老科伦坡当即表示会保障我的人身安全,并想办法寻找我的同伴。旁边几个老人也容光焕发,我几乎能从他们身上看出年轻时的英勇身姿。
我当即在剧院里住下。这里大部分人都是维奇尼家族的人,老一些的是从西西里就跟随着老科伦坡的手下,年轻一些的是本地的年轻人。年轻人们以为自己现在做的就是当年黑手党们做的事情,在激情热血之下,倒是把剧院经营得有声有色。许多有名的乐团进行巡回演出时都会将这里作为其中一站,本地一些没名气的新人也会将这里作为出道首站。
老科伦坡跟我说,他死后,财产会分给这些孩子们,这座剧院就是他以自己名号留在世上的唯一。但要是这些孩子们走上了自己当年走的道路,他就直接将整座剧院炸掉,让它的废墟作为自己的坟墓。
至于维奇尼家族之名,他还没想好是要流传下去还是带进地狱。老科伦坡从没想过自己是不是有上天堂的机会。
老科伦坡带我参观了整座剧院。这里中前部就是宽阔的舞台与观众席。古式包厢分立两侧,头顶上方是描绘着六翼天使的穹顶。天使们盯着下方的观众,手上的长矛与利剑就像是要刺下,又像是在守卫什么。
我倒是觉得画这幅穹顶画的画师在里面夹杂了些许私货。天使们动作各异,却给人感觉是在迟疑,不知是该下手还是赶快振翅逃离。
那模糊的双眼中,流露出名为恐惧的情感。
所以说这是私货。恐惧这种情感只有现界生物拥有。暗影界的生物或许会畏惧,但不会恐惧。而天使,那群疯子战斗战斗,为主献身地战斗,他们才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情感。
我几乎可以肯定,画这幅画的人是个叛教者。或许和这座建筑里的许多人一样,都是逃亡到南美来的。我向老科伦坡询问了画师的身份,可他也记不太清了,说如果我感兴趣的话,可以帮我去找找剧院建成时的档案信息。
那时候电子计算机都没诞生呢。
剧院后半部分就是居住的空间。剧院拥有自己的剧组和乐团,他们都生活在这里。
“父亲?”
一个年轻人出现在我们前方,有些疑惑地看着我,又像老科伦坡询问道。
“啊,迭戈,这位是家族的客人,特朗德尔小姐。”老科伦坡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养子,迭戈•布伊诺斯•维奇尼•科伦坡•迪马利亚。”
我听出来,他已经继承了维奇尼的姓氏。先前老科伦坡的意思大概是放弃了这个姓氏背后夹杂的一切。他应该还是很乐意维奇尼•科伦坡作为由他开创的独立姓氏流传下去的。
“很荣幸见到您,特朗德尔小姐。”顶着这串长长名字的年轻人鞠躬道。
“很高兴认识您,布伊诺斯先生。”我觉得叫他迭戈先生实在有些失礼,就取了稍后些的中间名。后来我才知道,根据阿根廷人的取名习惯,自己刚好歪打正着。
布伊诺斯先生穿着晚礼服,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是剧院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在音乐方面有着很高的造诣。老科伦坡本打算将他送去奥地利深造一番的,只是他本人拒绝了,便一直待在这里。据说因为他的存在,剧院乐团源源不断地吸引着国内颇有天赋的音乐家们前来加盟,久而久之,歌剧也不再是剧院的唯一节目。
老科伦坡为我安排了休息的房间。剧院所在位置的地势较高,而房间也在建筑的上层。玻璃窗外,我能看到午夜下的小半个城市。这座正迅速发展的港口城市没有睡眠的习惯,纵使路上没有行人,道路的灯也高亮着。我以为能从这里看到不远处的海湾,费了半天劲,依然不能分辨出夜空、大地或是水面的边界。
也许这扇窗户正对着的是西北方,刚好背对着大海呢?我躺回到床上,闭上眼。等下次睁开眼,没准就能看到贝尔纳黛的微笑。
身体放松下来,陷入松软的床垫。没来得及洗脸,鼻尖有些发痒,可一整天的奔波让我四肢一阵瘫软。我决心不去理会那瘙痒,想要快些入眠,脑袋里则轻快得完全无法安静下来。
这就是疲劳过度的感觉。身体上的劳累远大于脑力消耗时,对比之下就显得大脑异常精神。我像停尸一样躺在床上,大脑则认为我是被误诊的木乃伊,一个劲儿想让我动一动。
就在我数羊无效、开始尝试背圣经时,柔和的小提琴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不知是楼上还是隔壁,总之,那声音顺着墙壁传来,又像是在我耳边低吟。琴弦摩擦的音调缓慢而温柔,像是在安抚,而那熟练的变奏又像是在引导。音符带我的思绪飘出窗外,飘向夜色里璀璨的星空,飘离这尘世的纷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