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我意外发现身体处在最好的状态。肌肉没有酸痛感，大脑也充满活力，也许是我昨晚超完美的睡眠质量改善了我的体质。
昨晚的小提琴声就像是强效安眠药，还没什么副作用，让我享受了久违的深度睡眠。凡尔登之后我就对良好睡眠质量这个词组说拜拜了，那暗影界战争中发生的一切，都已经深深刻在了我的脑子里。我就像得了PTSD一样，只要身边亮度低至一定的界限，我的神经末梢就会变得异常敏感，生怕从漆黑角落里窜出什么东西。艾琳丝也一样，回到沃尔夫堡的那几个夜晚，她都会在我将睡未睡时偷跑到我床上，自己身子颤抖着，同时也把我吓得睡意全无。
最后那几天，理查德和贝尔纳黛都开始轮流在我们床头守夜了。
总之，这小提琴声简直充满着魔法，让我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或许，我应该把这小提琴声录下来，等会去后放给艾琳丝听。就是不知道，拉琴的人今晚还会不会继续练琴。
我在松软的大床上翻滚片刻，站起，整理一下衣服。既然是客人，那就应该有符合家族高贵客人的样子。演得像个大家族小姐，他们便会以礼相待。演得成了灰姑娘，等科伦坡的新鲜感过去，他们大概就会往外赶人了。
当然，基本的恭敬和礼貌还是应该有的。这是一个度，一片模糊的缓冲范围。
因此，在我推开房门，遇见刚好从旁边房间走出来、一脸惊讶看向我的布伊诺斯先生时，我礼貌地向他道了声早安。
“昨晚的乐曲很好听呢，布伊诺斯先生。是您在练习吗？”
布伊诺斯先生脸上，惊讶的神色刹那间转变为惊恐。也可能是我看错了，等我定神再看过去时，他脸上是标致的温和笑容。
“实在抱歉，特朗德尔小姐。我不知道您就住在隔壁。如果打搅到了您的休息，我向您道歉。”
“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连忙解释，“您的琴声很好听，老实讲，如果没有它，我可能会折腾到很晚才能睡着。”
“没有打搅到您就好。”
“不打搅不打搅，倒不如说，请务必继续演奏。”
我和布伊诺斯先生边走边聊。每晚，布伊诺斯先生都习惯在窗前即兴演奏，或是练习，或是创作，这是他灵感的来源。
晚上剧院会举办一场新的音乐会，布伊诺斯先生邀请我前去观赏。我也欣然接受。
整个白天，我都在剧院里闲逛。我原以为这里的生活空间会很拥挤，不过来回几趟，我都没能遇上几个人。见到最多的是打扫卫生的仆人，只有四五个人的样子，还有几个演员模样的人，拿着剧本凑在一起演练。
我以为这会是一个时刻充满音乐的地方。现实是我目前为止没在这里见过任何一种乐器。
我没有遇见老科伦坡。他身边那些老人心腹们我也一个也没看见。这里就像一座正常而自由的剧院，看来老科伦坡是完全放下了过去那一套行事风格。
转眼间，夜幕降临。侍者引导我来到最前排的包厢。在我的下方，观众席人头攒动，随着灯光暗淡下去，乌压压挤成一片。倾斜的内壁与挡板将我和后方的包厢阻隔开，不用想也知道，那里大概全是衣着华美的贵宾。
灯光熄灭。观众席上的人群安静下来。独立的小空间以及复苏的夜视能力让我不至于对这黑暗太过紧张，心脏剧烈跳动也是对节目的期待。
齐奏音符响起，拉开音乐会的序幕。没有灯光亮起，观众和乐团都隐没在黑暗中。观众席安静无声，大约是习惯了这样的场景。
我开始好奇那些乐师们是怎么在黑暗中进行演奏的。在我眼中，前部两侧乐池里空无一人。舞台的帷幕没有被拉开，就算他们都在帷幔后面，那里也没有一丝光亮露出。他们已经把乐谱牢记于心了？他们的默契已经不需要去看指挥的引导了吗？
随后，我的耳朵听见了那熟悉的小提琴的音色。
布伊诺斯先生的琴声响起。那别具一格的音色，犹如乐团的指挥棒，游离于合奏之外，又引导着音乐的整体节奏。略显芜杂的音乐在他的指引下合而为一，齐头并进，又忽地脱离了他的节奏，分散成数股，像受惊的鸦群。
就算我这个被艾琳丝说没有音乐细胞的人也听得出来，这些听上去毫无关联的分奏，正暗自统一地向同一个节奏偏移，仿佛就要将布伊诺斯先生带离他的节奏。
这真的不是乐团集体内讧嘛？还是说，特意编排的节目效果？
布伊诺斯先生的琴声宛然跳转，忽地顺着其他人的节奏演奏下去。他再次成为鸦群的头鸦，带领着团体，冲着地面一头扎下。
就在我以为他们要一头撞击在大地上时，音调骤变，掌握了主动权的布伊诺斯先生将节奏反转，合奏受激混乱又合为一体，完美契合了布伊诺斯先生的指挥。
直到休止的音节散去，双方节奏再没有较大的分歧。
灯光投下，掌声响起，观众席上不时传来一两声独特的欢呼。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开始屏住呼吸，精神紧绷，汗水浸湿了后背。这不像是音乐会，更像是斗兽展，是布伊诺斯先生以一己之力驯服数倍于自己的猛兽的挑战。
这和昨晚那安抚的音调可完全不同。在这凝缩了战意与对猎物的支配感的音乐里，我可睡不着觉。
我在回房的路上遇见了布伊诺斯先生。他的头发几乎都被汗水粘成一团。
“您的演奏真的太棒了！”我赞叹道，“居然以自己的琴声作为引导……您和整个乐团的配合真是太默契了！”
“啊，哦，谢谢。”布伊诺斯先生含糊着应道。他大概是太累了，以至于听到我的话后，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惊愕。
“话说，其他的乐师们不住在这里吗？”我问道，“白天时候我只遇到了些演员。”
“他们……他们住在别处。演出的时候才会来。”布伊诺斯先生嘟囔着，对我露出一个看上去很惨淡的微笑，“抱歉，特朗德尔小姐，虽然我也很乐意和您继续聊下去，但，我今天真的太累了。”
“哦，抱歉，快去休息吧。”我这才注意到，布伊诺斯先生的身体微微摇晃着，几乎就要摔倒。原来刚刚的演出对布伊诺斯先生的消耗也很大。
我回到房间，躺到床上。今天将整座剧院粗糙地逛了一遍，明天我可以去舞台那边看看，没准能发现那些乐师们在黑暗中也能演奏的秘密。
我不相信他们真的是依靠熟练与默契进行演奏的。如果连住都不住在一起，那他们又哪里来的时间去练习，去培养默契呢？
大概是用低光阅读板或是柔光灯什么的进行照明吧。
打探别人的底细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尤其这还是在别人家里。只是我这难得的好奇心忽地升了起来。对于这种答案似是非是的问题，我是一定要去确认下自己是否正确的，不然这会让我纠结很长时间。
老科伦坡一天没现身了，不知是不是在帮我去找贝尔纳黛他们。不过把我晾在一边整整一天可不是让人满意的待客之道。我以此为借口，坚定了明天去搞事情的信念。
意识开始流失。在我就要睡着时，轻柔的小提琴声又从隔壁响起。
这么努力吗，布伊诺斯先生？还是记住了我早晨的话？我不由对自己明天的计划产生些许羞愧。
柔美的琴声伴我入眠。不知是现实还是梦境，其余的乐器演奏声轻轻响起，像等着被投喂的宠物们，响应着布伊诺斯先生的抚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