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传来一声细微的“咔哒”。我知道,自己被反锁在了房间里。
是为我的安全着想,还是怕我发现他们的秘密,这就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布伊诺斯先生将要解决那音乐的问题。
他下了很大的决心。
这让无数当地人为之痴迷、让老科伦坡癫狂、让布伊诺斯先生神色复杂的曲目,究竟是种怎样的存在?它真的像老科伦坡所说的那样,几乎拥有了主观意识,紧紧抓住他不放?以至于连死亡都成了老科伦坡的奢望?
我不愿去回想这两天在这里的种种细节,可又不得不去想。我最应该做的就是赶快顺着窗子逃离这里,可这里也是目前我能找到的最安全的地方。我清理思绪,想要解开谜团,可这线团被我越缠越乱。
我躺倒在床上,想着是不是要问一下索菲娅我遇上的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没等我做出实际行动,那犹如魔鬼低语般的音乐声再次在屋外响起。声音之大,我甚至以为那是乐团的暴动,因布伊诺斯先生的干涉而用音乐表达心中的不满。
音乐家间矛盾的较量都这么富有艺术吗?
我听见了布伊诺斯先生标志性的小提琴声。没在隔壁,是在更远的地方,被层层墙壁阻挡,传到我耳中时,不仔细听根本分辨不出来。
房间外响起大片匆忙的脚步声,说话声,没能盖过这音乐声。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能猜得到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我从床上跳起,抓住门把手,没有拧动。我才想起自己被锁在了房间里。是老式的室内用、和门把手合为一体的锁孔,与其保险性,装饰意义更大一些。
我扯下头发上的两根细发卡。这是艾琳丝送我的,既是发卡,也是简易的开锁工具。这对那些高级锁孔当然不奏效,对这装饰品还是很便捷的。
我撬开房门。音乐顺着走廊传来,而走廊上已空无一人。光线昏暗,电灯在即将熄灭的边缘迫切挣扎。我能听到人们杂乱的脚步、人们惊慌的交谈,可我就是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也许是在各自的房间里,也许是平行的走廊,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没有过多纠结,朝着音乐声传来的方向跑去。
黑鸦,陌生人的预言,老科伦坡的音乐,深渊,黑暗的舞台,从未见过真面目的乐团……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着。我有预感,我将得到一个从未设想过的真相。
没有出乎我的意料,我的终点便是剧院那宽敞的舞台。此时它依旧陷于黑暗中。我能听到布伊诺斯先生在里面用力演奏着他的小提琴,他的乐团则用更强烈的音乐回应他。
这帮人,大概真的将曲目熟记于心了吧。
或者,这音乐就是他们内心的展现。
我翻上舞台。层层帷幕后,仅有的光线也被稀释殆尽。我能感觉到那里人头攒动,但就是没有光亮。
也是时候改变这一切了。我从口袋里翻找出小手电。这不是专用货,但一丁点的光亮就能驱散这片完全的黑暗。
我点亮手电。
哗一下扯开帷幕。
……
………
…………
我设想过很多种可能性。人工智能音乐、原声音响、机械传动装置、长相丑陋的音乐家群体……但是没有哪一种会向眼前这般令我震惊,令我汗毛竖立。
我与正在演奏的布伊诺斯先生四目相对。
他四周,是空无一人的舞台。
空无一人。这,就是剧院乐团的真相。我从布伊诺斯先生的眼中读出答案。那认命了的眼神里充斥着绝望。但他没有停止演奏,连停顿都没有停顿,卖力地演奏着,奋力挣扎着想要逆转主导地位。我多么希望他能停下来,哪怕不对我解释那多余的音乐声是从哪发出的,仅仅是停止演奏。
身为演奏者,他已经听不出来,自己的音乐就像驯兽师被困于笼中,铁栏外就是看他滑稽挣扎的猛兽;又像是飞舞于地狱中的乌鸦,无形的烈焰炙烤着他的身体,一旦停下就会寸骨不剩。
我寻找着与布伊诺斯先生对抗的音乐的源头,结果竟然找到了我自己身上。不,应该说,我身边的舞台就是音乐的源头。每个音符都在这里诞生,闪耀,传入空气,传播到观众席,传向剧院外面,钻入人们的思维,让他们陷入这无形的深渊。
布伊诺斯先生疯狂舞动着他的琴弓,身体被手臂带动着摇晃。我能看到汗水被他的头发甩落,在空气中飞溅,血液冲破他的鼻腔粘膜,一直流淌到他的嘴巴、下巴、身上的衬衣上。小提琴在他手中早已不是一件乐器,而是一把武器,用来抵御这恶魔低语的武器。他的每场演奏,不是排练好的作品,而是声声致命的硬战。
他盯着我,不说话,仿佛所有语言都汇聚在了琴声中。我听到他在讲述自己贫穷的童年、被老科伦坡收养时的欣喜、第一次与音乐对抗的恐惧、被接纳为家族一员的觉悟、想要完全主导音乐的奋进……以及现在,深渊边缘,终于认识到自己弱小可悲的无力。他没有说一个字,我却听懂了全部。
布伊诺斯先生的琴声再次疯狂起来。他要做出最后的挣扎,哪怕鱼死网破。他闭上了眼睛,身体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只有那四根琴弦才是他的身体。困兽犹斗,而他作为驯兽人,又怎会老实接受这荒诞的命运,殒命在无形猛兽包围的铁笼中!
我慢慢后退,一步一步,等退到舞台的边缘,转身跳下,撒腿就跑。我放弃了布伊诺斯先生,因为我知道,他放弃了逃离的念头。我没有去找老科伦坡,他无法逃离这片梦魇。我不知道这魔鬼般的音乐究竟是怎么传出的,老科伦坡又是怎样获得它的,我只知道,老科伦坡在船上遇到的那个破袍人的预言,最后绝对是错误的。
陷于这种境遇的人永不会得到安息。哪怕他的肉体消散,灵魂也会受到永恒的煎熬。
我拼命奔跑着,拼命跑向剧院的大门。脚下的地面仿佛无限延展了一般,让我永远无法跑出这片泥潭。音乐在我耳边环绕,如同有了形体,缠绕在我的脸上、脖颈、手臂、脚腕,制止我,操控我,让我每一步都愈发吃力。
“啪!”
就在我即将失去控制、摔倒在地时,耳边突然一声炸响,如同谁凭空放了一枪的炸裂响声。纠缠我的音乐霎时脱离我的身体,向我身后舞台刺去,像嗅到鲜血气味的鲨鱼。我听到布伊诺斯先生的弦声发生了些许变化,音色和音调都比之前弱上许多。他一定故意制造什么意外,才将我身边的音乐声尽数吸引过去。
我没有浪费布伊诺斯先生为我创造的机会,加速向前跑。整座剧院都颤抖着,在地狱的交响乐中沉沦。而我,唯一一个误入这里的外人,终于在最后一刻,冲出大门,冲入布兰卡港深邃的夜空之下。
剧院大门在我身后猛地关闭。紧接着,在刺耳的、我无法识别是音乐还是毫无意义的杂音之中,老科伦坡的剧院轰然倒塌,变成声势浩大的碎土与粉尘。
……
新一天的清晨。路灯熄灭,道路上车辆开始出现。行人渐渐增加,步行或是骑上单车,开始他们全新的一天。几双眼睛匆匆扫过我,又匆匆移开,没有人上来搭话。
一个少女在路标旁等人。没什么好稀奇的。
我站在路标旁,一夜没睡,并欣赏了来到南美后看到的第二场日出。我的衣服没有被灰尘侵染,这简直是个奇迹。那么大一座剧院在我面前倒塌,别说灰头土脸了,就是被活埋也再正常不过。
不过,剧院发生的一切,又怎么能被称为是正常的呢。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抱歉,让您久等了,殿下。”贝尔纳黛在我面前微微行礼。这称呼她这辈子怕是改不过来了。
“没,也没等太久。我这两天刚好找了好地方过夜。”
“?”贝尔纳黛一脸疑惑,“殿下?我们昨晚才刚分开啊?”
“……”
我就知道这事没半点正常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