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花

作者:古都千重子 更新时间:2021/3/20 17:50:06 字数:4591

向来鸟音惊梦觉,人世悄然入我思。

——《新叶和歌集》

她眉眼纤细,眼眸犹如郁结着水汽的冬季湖泊,但拨开迷雾又能看到萤火般飘忽的希望。眼角凝结着一滴泪痣,酡红,是红豆的颜色。她仿佛就此背负了红豆般的宿命,天长日久地思念一个风一般飘忽的人,年复一年。岁月的长风穿齿流经她别在发间的桃木梳,幽咽着把那对瞳仁中的萤火吹散,复又风干成虫的枯壳,捣碎,再揉烂,直至再也无法愈合。于是渐渐地,那两汪终年水雾不散的湖泊也枯涸了,唯有不朽的风穿进穿出,唱着同样不朽的哀歌……

在松显真守的记忆里,唯一一次见到她穿隆重的和服婚礼服,就是在照相馆门前的相框中,以年代久远的工笔画雕琢而成,当年的落笔之声,几乎可以耳闻。

三月下旬的一个清晨,松显真守偶然经过镇上的公募,再次见到了深水知花。

那天是春假开始的第一天,他从市区回到位于北海道家乡的途中,蓦然发现樱花的花汛已经传到了列岛北端的这座岛屿。他回到山上的家中向养父报了平安,拾掇出春天的衣被抱到暖阳下晾晒,然后匆匆赶到邮局把这几天堆积下来的邮件分发到各处。

零星的碎冰飘浮在宽广的河面上,在暖阳下反射着薄而脆的光辉。壁立千仞的山崖上斜出几株寒绯樱,满树的花苞以一种盎然的姿态宣告了春的来临。贴近水面的一朵含羞地半开,颜色艳美如新嫁娘唇上的一抹嫣红,花期比往年提早了近二十天。

昭和六十一年的暖冬逝去了,却将一缕幽魂附在了春花上呢。松显真守蹬着脚踏车驶下十胜川的河岸时,不禁这样想到。

松显真守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北海道小镇的邮递员,准确地来说是一个兼职邮递员。他的本业是大学研究生,主修物理学。常常需要帮助腿脚不便的养父下山采购书籍和寄送信笺,索性趁着春假来邮局找了份兼职。松显每天的工作是把来自四面八方的信笺挨家挨户投送到每一家的邮筒,再又把回信收集起来,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捆扎起来搬上墨绿色的邮车,送往札幌、小樽、函馆乃至更远的本周和四国。每当这样做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是一介山间耕作的农夫,春来遍地播种,秋收满载而归,虽是枯燥,却也寂然欢喜。

“松显君这是要去四条河原坊吗?顺便帮我药带给五十岚婆婆吧,我记得她的药快吃完了,护理员又忘了来拿药,真是粗心呐。”诊所的医生见松显经过,连忙招呼道。

“好嘞。”笑容满面的年轻人响亮地回答。

在寄送信件之外,这种“顺便”也成为松显分内的事儿,凡是在能力范围内的,年轻人一律笑呵呵地答应办到。

“今年的花期好像来的格外的早啊。”医生把抗精神病的镇静药物交给他时,惺忪的睡眼瞥到了点缀在低垂的树枝上的几朵樱花。低海拔地区的花期更早,大约比山上提早两到三天。

“是啊,气象局发布预报说今年很可能会爆发厄尔尼诺现象,别看去年是暖冬,今年夏天可是会很凉快的。”

“我听不懂你那什么尼什么诺的玩意儿,不过凉爽的夏天,哈哈我喜欢。”医生挠了挠脑门上几根稀疏的头发朗声大笑,松显也跟着笑了。

覆满花骨头的树枝错落有致,筛落下一层金粉似的阳光。松显骑车穿过樱树夹道的长街,来到镇上唯一的一家养老院——向日葵之家。

大概是出于节约用地的考虑,镇上把收养儿童的关爱所和养老院合并在一起,不过也有研究认为多与儿童接触有益于老年人的身心健康。在本地约为七百六十的人口当中,七十岁以上的高龄老人的数量早就远远超过了新生儿,向日葵之家可以说一个缩影,除了一楼其余三层全用作老年人的宿舍和活动室。松显没有在二楼的特护区见到五十岚婆婆,据护理人员说老人在看护的陪同下外出散步了。他把药交给护理员,又把医生叮嘱的话详细地转述了一遍才离开。

还差最后一件包裹松显今天的工作就结束了,包得方方正正的扁平包裹显然是一本书籍,经营一家艺术照相馆的深水知花订阅了全年的摄影杂志,每个月从杂志社发来的期刊如归雁一般准时。照相馆与向日葵之家在南辕北辙两个方向,松显熟门熟路地从中间的小路抄过去。

郁郁青青的麦田轰地淹没了他的视野,蓬勃的绿色在环绕墓地的墙角下涌动,蓦地,一抹白色牵动了松显的视线,模糊的侧影看上去有点眼熟。他单脚撑住脚踏车,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深水小姐?”

伫立在墓碑前的女孩转过身,恍惚了好一会儿才低语道:“是松显君呐。”

女孩穿着柔软的白麻布印花外套,下面搭配一条浅草色的棉布长裙,斜跨在肩上的背包被里面的摄影器材顶开了。她犹如一只觅食时误闯入此处的小鹿目光湿漉漉的,眼角的一颗赤红色泪痣却像一豆燃起来的火。

松显真守避开这道水汽氤氲的目光朝她身后看去,发现到她是来祭拜那个早夭的孩子。

去年岁末的时候,这里举行过一场葬礼,整座小镇的人几乎都来参加了,死者并不是什么达官显贵,恰恰相反,是一个无名者,一个连身份都不明的女孩。起初人们以为她是死于寒冷的天气,但是上一年北海道的冬季气温创下了十年来的新高,预示着厄尔尼诺到来的暖冬很明显影响到了北海道。况且镇上的夜晚也有警察巡逻,竟然没有人发现她。警方多方打探也无法确认死者的身份,只能判断她不是本地人。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尸检报告指出女孩的死因在于摄入了高辐射的有害物质,然而镇子偏居北海道的东南一隅,很难想象辐射物质是怎样从核电站密集的西部地区横越两百公里的平原和山区侵袭到这里的。

辐射事件甚至惊动了町里的警视厅成立专案组介入调查,一番折腾后并没有在附近发现辐射源,最终只能不了了之。这件事以及女孩身上半个世纪前旧式的学生装成为轰动一时的悬案。比起这些扑朔迷离的疑团,在镇上居民心中印下一道淡色的水痕的,却是那孩子在正值花样年华时死去所带来的伤怀和巡查不力造成这种后果的愧疚,于是他们在这年少的无名者碑上篆刻了一句话:死于冬天里的春天。

当时全镇人几乎都出席的这场葬礼,正是由深水知花担任入殓师。

镇上仅有的两家照相馆之一的一家移居到札幌市区不久,背包独自来到这里的女孩深水知花接手了那个颓败冷清的小屋,将其更名为“梦十夜”照相馆,既当摄影师,又能针对顾客的特点描上美得惊人又恰如其分的妆容,一个人竟也把照相馆经营得有声有色。镇子太小缺少专业的入殓师,才想到请她来。在白雪覆盖的露**礼场上,棺柩四面的松明火把熊熊燃起,深水知花跪坐下来拢起和服的大袖,正准备給死者上妆,肃穆的会场忽然响起尖利的咒骂。

“魔鬼!就是你破坏了一切秩序!快滚回你的地狱去吧!”

垂首默哀的居民吃了一惊,转身看到上了年纪的老婆婆挥舞着双手冲出人群,刻毒的诅咒从她干瘪的嘴巴喷薄而出。旁边的几个人连忙按住她把她朝墓场外拖去,松显也上前帮忙,可这老婆婆着了魔似的扭动身体,死命地瞪着跪坐在雪地上的女子。直到看管她的医护人员把她带出墓地,还能听到新雪初晴的天空下飘荡着凄厉的咒骂声。

人们面面相觑,没有谁知道这个疯婆婆是怎么溜进来的。

据说五十岚婆婆早年遭恋人抛弃,年纪轻轻就患上了失心疯,从前还能独自撑起一家和果子店,近年来病情反而恶化了,口口声声说向日葵之家新来的孩子是自己儿时的玩伴,对新搬来镇上不过几年的照相馆女孩也总是恶语相向,一口咬定她会给镇子带来厄运。

为什么会对不可能有瓜葛的人说出这种话?来历不明的怨恨又是如何产生的?目睹了全过程的松显收回视线看向雪中的女子,燃烧的松明在她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

“五十岚婆婆还好么?”深水知花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事。

“好些了,已经可以出门散步。”

“那太好了。”知花苍白的面孔上浮现一抹红晕,“对了,我拜托松显君的事,那封从江户寄来的信到了吗?”

“这个星期也还是没有东京的来信,还有,在19世纪中后期江户就改称东京了。”

松显无奈地再次纠正,女孩屡次三番地把当代的东京和历史上的江户混淆,似乎更习惯于这个古称。但这一次她没有在松显纠正时莞尔一笑,反而微微蹙着眉,心事重重的样子。松显想起邮寄的包裹,说道:“不过这个月的摄影杂志到了,如果你现在不方便拿的话,我就给送到照相馆去。”

“不用了,我也正好回去。”

“你等这封信都这么久了,没有想过要去打听一下吗?”推着脚踏车走过树枝隐蔽的山道,松显问走在车子另一边的知花。上一次葬礼结束后,深水知花特地向他道谢,得知他的邮递员身份,顺便拜托他留意一下一封“来自江户的信”。

知花苦恼地摇头:“我都不记得是谁寄给我的。”

松显哑然失笑,“那你怎么知道存在这样一封信呢?”

“那个人答应我他到了江户会寄信给我的。”

女孩的眼中闪烁着倔强的光,又有些恼怒,偏过头不想理他。松显挠挠眉角,拾起一枚松果朝树上扔去,“噗——”的一下松果击落了在冬天枯朽的树枝,知花指着树丛间惊呼:“是松鼠!”蓬松松的大尾巴一闪就不见了,受惊的松鼠一溜烟窜上树干,伏在一根萌生出点点绿藓的树枝上,两颗睁得**的大眼睛惊魂不定地向他们张望。

“连松鼠都结束冬眠了,森林里很多动物都该醒来了吧。”松显把一枚松果递到她手上,“你来试着把它们叫醒。”

深水知花握着松果,如获至宝:“真的可以吗?”她把松果往空中一抛,松果跃入漫漫的枝柯间不见了,竟然惊起一大群红胸鸟,扑闪着沉滞了一个冬天的翅膀不满地咕咕叫,好像没睡形似的。

“我好像做了一件坏事呢。”她拍着手笑道,又赶紧抓起相机记录下着百鸟翔集的珍贵一瞬。

松显的目光追随着红胸鸟落回到阳光照不透的密林里,后脑勺忽地一痛,他回头,空无一人的树林中,一个松果骨碌碌滚到他的脚下。他狐疑地向深水知花看去,可女孩在他右前方两步远的地方专注地拍照。奇怪,松显纳闷地想,这不太可能是知花的恶作剧。

树丛里响起吃吃的嗤笑声,似乎无处不在。松显的目光移动,蓦然瞥到路旁灌丛里露出的一角蓝色条纹布。穿着条纹病号服的人沿着路边的灌木丛悄悄移动,向着专注于摄影的知花扑去。

“小心!”松显捏住车把手横过去,单车挡住了那人的去路,但那人重重地把手里的一叠东西拍到了松显身上,他后退半步,稳住身子,发现粘在身上的是两张纸符,黄纸上狂乱地画着朱红色咒文。

“婆婆!”知花看清跌坐在地上的五十岚婆婆惊呼着跑过来,松显一把抓住她推开——迅速爬起来的疯婆婆撞到了他身上,还在胡乱挥着从神社求来的驱鬼符,越过松显的肩膀厉声对知花说:“你这修罗派来的恶鬼赶快滚回地狱去吧!”

她的指甲深深陷进松显的皮肉,松显忍着痛又不能对这患了失心疯的可怜妇人还击,幸好在这关头四处寻找五十岚的护理人员赶到了,他们连声向被惊扰到的两人道歉,带走了拼命挣扎的五十岚婆婆。

松显活动了一下快被掰断的肩骨,皱眉说:“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婆婆……”知花望着疯婆婆夹在两个护理人员之间细瘦的身影,低声喃喃。掠过树梢的风把不知何处的雨云吹来,北海道的三月天说变就变,方才金色河流般横过天空的阳光不见了踪影,不出片刻就淅沥沥下起雨来。

雨珠晶晶亮亮地滚落下黑瓦,于是一整个镇子就在这样春蚕啃食桑夜般的沙沙声中酣眠。松显真守再度来到梦十夜照相馆,已经是一个星期后飘着雨的黄昏。

他用雨披盖住信件冲上照相馆的木阶梯,拨开垂覆在门上的忍冬藤瀑布把新到的期刊塞进邮筒时,忽然注意到挂在深红色木门上的一副相框,以前来过许多次都没发现荫蔽在繁茂枝叶里的这张照片。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侧影,一位古妆艳服的新嫁娘。

他凑近了想再看清楚些,覆在照片上的忍冬藤叶忽然簌簌地动了起来,门从里面推开一道缝。他看清浮现在雪光中的那张脸,几乎要脱口惊呼。以前没注意到,她的样子简直犹如画中的美人睁开了眼,从时光的尘埃里苏醒过来,一呼一吸都有如佛典上所说的梦幻泡影,唯有眼角那颗泪痣为真实,红得触目惊心。

恭送客人出来的深水知花被他的反应吓到,听他支支吾吾地解释是来送杂志,把他让进屋,“进来歇歇吧。”她嫣然一笑,转身去厨房准备煎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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