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茶花

作者:古都千重子 更新时间:2021/3/20 17:51:38 字数:5621

梦十夜主馆是一间四叠半大小的和屋,和纸墙壁上挂着的大多是些静物照,诸如铺满一整面墙的爬山虎,潮湿木板上蠕行的蜗牛,荫荫夏木上依附的寒蝉和用花荫包裹着蝉的朝颜。都是些寻常的景致,但是选取特定的角度和光光线拍出来别有一番况味。敞开的门正对着庭院,室内没有一般照相馆常有的油墨味,空气里还浸润着庭院草木潮湿的幽香。

松显在榻榻米上坐下来,帮知花拆开包裹,又是另外一份摄影杂志的新刊。

“对了,你等的信会不会是杂志社的回信?你有参加过东京举办的什么摄影比赛吗?”松显扫过墙壁上的照片,觉得和杂志上的静物风景照的风格非常相似。

“我也想到过,可是为了以防忘记,我把寄过照片的杂志社和比赛都用本子记下来了,没有东京的。”知花用漆盘托着茶具走进来。

“你不会是在梦中有人答应给你寄信的吧?”松显半开玩笑地揶揄,“也许这就是你的店名‘梦十夜’的由来?”

“才不是呢,这个名字可是源自夏目漱石的名篇《梦十夜》。”

知花伏下身,替松显斟上茶。他喝了一口差点呛出来,味道说不出来的古怪。

深水知花抱着漆盘笑:“我的黑暗暗黑料理味道怎么样?叫你再乱说。”

“画师也真是高明,居然能把你这样的女孩画成古典美人。”

“你是说门上的那副版画吗?本来画的就不是我,落款时间是明治二年。”

“哦?”松显扬起眉,“那就是一幅古董画了?”

“所以画上的也是一个古董美人,大概是我的曾祖母,曾曾祖母吧。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松显目光从她那颗朱砂般的泪痣上移开,“不是,我是觉得你们长得太像了,女性的染色体XX很难保证血统的纯正性,到了你这一代还保持这样的相像简直是奇迹。”

知花不置可否地笑,从铜吊子上提来一壶新茶。几乎就要忘记的正事像水汽慢慢浮上松显的心头。

“深水小姐,能否拜托你一件事?”

“嗯?”深水知花托着铜茶壶,一线清凉的水线注入杯中。

“我的父亲芳野葛先生不便下山,他下周要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需要事先寄照片过去,能不能请你上山一趟?”

二、人世枯荣与兴亡,瞬息化沧桑。

云烟过眼朝复暮,残梦已渺茫。

——土井晚翠·《荒城之月》

山顶的寺院历史可以追溯到小镇建成伊始,经过无情的岁月变迁,现在就像一个坐化的老僧,徒留一具空壳在人间摇摇欲坠。芳野葛春藏借住在寺院的偏房,到用餐的时间会有小沙弥把斋饭送进来,平素谁也不去打扰这个性格孤僻的老人。夜深人静时,独坐在半壁孤灯下,就着一豆残灯翻阅古往今来的物理学文献是这位老人的常态,除了也主攻物理的养子松显真守,几乎没有谁能跟他说得上话。

深水知花从前听松显谈起过他的养父,亲耳听到印象中孤僻的老人用激昂的语言说着话时不免有些讶异。

“我还是不太理解量子态隐性传输。”孩子的声音苦恼地说。

“简单地来说,就是粒子从一个地方瞬间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就好像穿越了时空隧道。你也看过科幻小说对不对?瞬间转移的技术能使人凭空消失,又在一个距离遥远的地方出现,只不过量子态隐性传输转移的对象是原子、中子、质子这些微粒子。它们很小,但它们是一个伟大的起点!”

纸移门上静静地印着一老一少的影子,老人不时发出一两声咳嗽,伏在案上的身形如一截陈年朽木,然而他在解释那些深奥的物理概念时,举手投足间似乎可以让人看到那截朽木焕发出回光返照般的火光。

“抱歉让你久等了。”松显抱着矮几来到书房外的走廊。暖冬的影响仍在持续,不过现在这个季节在户外多少有点冷,是知花提出在外面赏雨景用餐的。两人隔着矮几对坐,松显在地炕中间支起一口石锅,点上火,把切成段的鲑鱼扔进去,待汤熬成醇厚的乳白色,知花再把洗净的蔬菜、豆腐和魔芋放进去。不一会儿鲜香的水汽就在饱浸着雨意的空气里飘散开来。

“他们在讲什么?”知花侧着耳朵听了几分钟,还是不解其意,转向摇着学生制帽给石狩锅煽风点火的松显。

“是时空穿梭。别看芳野葛先生平时沉默寡言,他在心底可一直梦想着进行一次时空旅行。马上要举行的学术研讨会和同期的青少年物理大会都开设了这个专题,他正求之不得呢。”

痴迷于时空研究的芳野葛春藏无疑会在在研讨会上做以此为主题的报告,向日葵之家收留的十二岁少年宇光司也选定了时空穿梭作为研究的对象,打算挑战半个世纪前青少年物理大会上轰动物理界的“梦旅人——时间错位症”一说。一老一少因缘于同样的兴趣爱好结为忘年交。芳野葛倾尽全力辅导他,甚至忘了约好照相的事。松显怕他发脾气,不敢打断他,因而留下知花边吃晚饭边等。

“如果配上鲜奶酱口感就更好了。”知花探着身子去闻石狩锅溢出的香气,咂咂嘴说,“用最新鲜的奶油配上糖渍过的鱼子酱,把蘑菇泡在里面最好吃了。”

“好像听先生说起过,不过我们这个时代还有那种酱吗?我可没吃过。”松显笑着感慨道,“女孩子都是天生的吃货吗?连这么古老的酱料都能打听到。”他轻手轻脚地拉开移门,把盛好的汤食端进去,退出来时正听见门外有人敲门。

“给我留一点啦。”他的余光瞥到知花咬着汤水四溢的蘑菇对他笑,无奈地跟着一笑,抓起炉火熏得热哄哄的制帽扣在头上,朝院门冲去。

细细的雨丝中站着一个纤细的人影,“请问芳野葛先生住在这里吗?”伞下传出清脆的童声,举着油纸伞的女孩怯生生地仰起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闪电般驰过松显的心头,他下意识地回望知花,年轻的女摄影师用手托着腮,兴味盎然地去看印在纸移门上老少两个学究的剪影。他回头再看女孩,撑着伞的女孩立在石阶上,渺弱苍白,犹如一株拓在雨幕里的白茶花。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淡去了,不过仍有些电流般的灼烫感残留在心底。眉眼大概有几分相似,不过在昏昧的光线下看不真切,难道是因为眼角那颗朱红泪痣才产生这种感觉的吗?

女孩见松显出神的样子,胆子大了起来,恶作剧似的突然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

“嗯,是这里。”松显回过神来。

“这樱草饼是婆婆让我交给先生的。”女孩递上一只紫藤花染布包起来的小包裹,挪开一点步子对亮着灯的书房喊道:“光司你还不回去吗?“

书房里哗哩哗啦响起一阵书山倒塌的动静,男孩慌张地拉开门大声回答:“叶月我马上来!“他匆忙收拾了东西,向被书堆挡住的一个人影鞠躬告辞。芳野葛也不作挽留。

浅灰色的积雨云从林海另一端涌来,两个小小的人影共着一把雨伞快步跑下了灰蒙蒙的山间小径。豆大的雨滴砸了下来,撞碎在檐下铜灯盏上的雨丝飘进游廊。松显忙熄了火,把煮好的石狩锅搬进了屋。

出乎知花的意料,只有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书房虽然无处不堆满着书和文献资料,但收拾得洁净清雅,书架边的古陶瓶里斜插着两枝姿态优美的寒绯樱,瓶底压着一张纸,写有“晚上记得给花换水”。她扛着摄影器材往里走,目光在蒙着灰尘的烫金书脊上流连,注意到一小块空出来的墙壁上贴着相类似的纸条。本日的日程安排是:药,补习,照相,药。只有第一项后面划了勾。

轮椅摇动的轱辘声在与书架平行的另一边响起,老人摇着轮椅转过来,不远处女孩的侧影像沉入潭水般模糊不清,他困惑道:“请问你是?”知花转身,见到了披着若草色棉麻和服的芳野葛先生,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身形清瘦,周身散发着草本植物清苦的味道。

“初次见面,我叫深水知花,是来为您照相的摄影师。”

“照相?”积压在老人眼皮上的褶皱又加深了一层,把费解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养子。

松显伏在他耳边耐心解释:“您又忘啦?参加学术研讨会得先寄照片过去。”

“这儿的备忘录上也写着呢。”深水知花取下纸条向老人走去,她的容颜一寸寸从昏昧的光线里浮现,刻进老人的瞳孔中。“你是——”老人因困惑显得浑浊的瞳孔仿佛遇到了极强的光,收缩了一瞬,而后渐渐变得清明起来。

“留下来吃饭吧。”芳野葛把视线投向窗外迷茫的水雾,“雨都这么大了,现在也回不去。”

松显惊诧地瞪大眼,他知道芳野葛先生为了潜心钻研学术,闭门谢客多年,辅导宇光司那孩子算得上是一个例外了。可是愿意留一个陌生人吃饭确实是前所未有的。也许是缘于骤降的暴雨吧。泼天泼地的大雨从天上倾泻下来,白花花的水沫在石灯笼的基座下乱溅,经火光一照犹如寺院里散落的佛陀舍利子。远处没点灯的山路昏天暗地,三步之外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晚饭过后,松显抱来新晒的床被铺在卧室的榻榻米上,把床铺让给被大雨困在这里的知花,自己去客厅打地铺,收拾好了再去厨房熬药。近年来芳野葛的记忆力衰退得厉害,向他这个年龄,受阿尔茨海默综合征困扰的人不在少数,松显每次长假回来前,都专门去医院请城里的医生为他开些补药。

芳野葛足不出书房,知花就在书架之间架起摄影机准备拍照。“先生放松一点,姿态不要那么僵硬。”她出言提醒了几次,老人依旧纹丝不动地望着门窗外漫漫的雨,目光凄迷。

“想些开心的事。”知花索性关了摄影机试着去引导他,“我听说先生从前是主修生物的,还在核心期刊上发表了好几篇关于脑科学的论文,后来转向物理是因为对时空理论很感兴趣吗?”

芳野葛的身子似乎僵了一下,他缓慢地转身,掠过知花的目光像一泓清凉的水影,慢慢滑落到矮几上的紫藤花包裹上。“也许是想回到过去,见什么人,改变什么事吧。终不过是妄想罢了。”

“先生想改变什么事,见什么人呢?”知花好奇地问。

“记不大清,我连那人的照片都弄丢了。”芳野葛抖抖索索地张开枯瘦的手指,拉开布包上的花结低声道:“这真的是患失心疯的人做出来的吗?”

红漆盒里装的樱草饼造型优美,甫一打开盒盖就有樱花的香气扑鼻而来,让人如沐一场幕天席地的樱花雨。真的很难相信这么美的樱草饼竟是出自一个患失心疯几十载的老妪。知花想起五十岚看向自己的凄厉眼神,也不好多做评价,耳畔忽然有粼粼的转轮声过去了。

“先生是要上哪儿去?”她连忙跟上去。

“不行,我得去找她!”

松显闻声从厨房里跑出来拦住他:“下这么大的雨您怎么去找她?”

“再不去我就见不到她了。”老人的声音里带着颤音,却异常笃定。室外的冷气流侵入他的肺腑,他俯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弓起的腰背像只涸辙里的老虾。知花留下来照顾他,那边松显跑去打向日葵之家的电话。他深谙这个老人的秉性,一旦执拗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

或许是暴风雨干扰了信号,打了四五个电话都没有打通。老人像个任性的孩子,一面咳嗽着一面摇着轮椅往外去。松显没有办法,去换上雨衣又提起防水的手电筒,简略地交代了知花几句,转身冲进了倾盆大雨里。

山间密林在雨流冲刷下形如一座出不去的迷宫,松显真守深一脚浅一脚地不知走了多久,幸好手电筒做得很坚固,要不然跌跌撞撞摔个几回早就坏了。他一下山就沿着无人的街道飞奔起来,这样的恶劣天气连出租车司机都不愿做生意,至于电车早就过了运营的时间。但就是在这样的瓢泼大雨里,他听到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喊他。

松显的脚步慢下来,急匆匆从对面跑来的宇光司刹不住脚一头撞在他身上。十二岁的男孩仰起脸,脸上流淌的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男孩用哭泣的声音说,五十岚婆婆快不行了。今天是向日葵之家的周年庆活动,大家一早都去邻近的镇上泡温泉了,他因为要准备比赛没有去,来找他的那个女孩绿川叶月要照顾关爱所里的一个脑瘫患儿也留了下来。五十岚婆婆是唯一一个留下来的老人,她这一天心情似乎特别好,没有像以往那样凶他们,还兴致勃勃地做起以前开和果店时的各种糕点,让叶月给住在山顶寺院的芳野葛先生送去。他们知道她是一个人偷偷回来时,她已经无法起身了。

冥冥之中感应到大限将至的疯婆婆放弃泡温泉的机会,回到这座名为向日葵之家却只有冷冰冰白色墙壁的小公寓里,带着神秘的表情说她要等一个人。

虚弱地躺在榻上的五十岚婆婆看到松显的时候,烛照般的眼瞳明显暗了一瞬,但她扭过头对守在床头的绿川叶月得意地眨眼:“我说过他回来的吧。”

松显解下湿哒哒的雨披走了进去。“你们两个小鬼还站在那儿干什么?快去再帮我做一些樱草饼,我走后春藏没有樱草饼吃了可怎么办?”她疯疯癫癫地说,又在绿川叶月走出去后对松显挤了挤眼睛:“这个老不死的小妖精,过了这么多年都还跟以前一个样。”

松显醒悟过来,曾经有传言说疯婆婆把向日葵之家的孩子认成是自己儿时的玩伴,原来就是那个女孩吗?这女人轻蔑的语气让他有些不适,他来到床边说道:“对不住,养父的病您也知道,他无法下山就让我来,我还是去给您叫医生吧。”

“没时间啦。”濒死的老妪身上重现了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活力,凹陷下去的眼瞳由于极度兴奋仿佛燃起了幽幽鬼火。“你不想知道那个魔鬼,深水知花在等一封什么样的信吗?那是春藏年轻时寄给她的信呐。”

“什么?”松显心下凛然。

“你不觉得春藏表现得像认识她吗?也许他们本来就认识也说不定呢。”五十岚婆婆破损的牙洞里冒出一串桀桀的欢笑。

“可是深水知花搬来后还是第一次山上,而先生也从未下过山呐。”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他们认识的时候春藏还没变成一个终日瘫坐在轮椅上、脾气古怪的老头子。”

芳野葛全身心投入到研究以致腰椎劳损再也无法站起的事发生在三十多年前,深水知花如果认识那个时候的他,现在至少也应该年近四十,可从她的外貌上看,她至多处在一个女大学生的年龄。松显震惊地坐直了身体。

“你以为我说她是个魔鬼只是空穴来风吗?”五十岚仿佛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捻着鬓边的白发得意地笑了。

她向松显招招手,松显把耳朵贴在那张漏风的嘴巴上,听她断断续续讲完了那个时间跨度超越了故事主人公年龄的故事。中间她停下来好几次,让松显帮她端来热水,自己挣扎着起身擦干净脸上的污垢,梳理好乱糟糟的头发,再又不动声色地讲下去。她的语气是那样不容置疑,又字字确凿,条理清晰。松显觉得那张漏风的豁嘴像一只缓缓开启的蚌贝,将往事沉淀下来的珍珠倾倒而出,它们的色泽是那么鲜亮令他没法相信它们不是真的,但他还是忍不住质疑说:“这个故事很真切,但是没有一件留下来的证据吗?”

“当然是有的。春藏先生那儿有一张定做的和服婚礼服的照片,就是照着她那张手绘的草图做的。我最后一次去找春藏时无意间发现的,就把它偷偷藏起来了,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却让他永远也找不到,呵呵呵。” 她似是得意地笑,贴着年轻人的耳廓说出了那个秘密藏匿点。

破风箱般的声音散去后,松显感到扣住自己的那双枯手明显变得僵硬了,他凝视她起了雾的眼睛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也很像啊——”五十岚咧开漏风的牙齿笑,她的眼神像一道无法参透的偈语。

蓦然,他听到窗外夜雨打落一朵白色的山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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