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雨势渐小,雨濛濛的山峦宛如拱背睡着的群羊。芳野葛先生无声地坐在廊下看雨,直到知花走进才略微转动了一下身体。他接过深水知花端过来的汤药,茫然地问:“怎么是你?真守上哪儿去了?”
“松显君下山了。”深水知花怕他又闹着要下山,没敢提松显下山是因为五十岚婆婆的缘故。“先生,我们进去吧。”
“禾雀花都开了。”芳野葛低头注视坠落在地板上的紫色花,沾满水珠的花,像是谁染血的、哀婉的头颅。“五十岚最不喜欢这个花,但我总是忘了拔掉,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再也不来了么?”他似是自言自语地喃喃。
“我们进去吧。”他无意识地重复道,似乎已经忘记了歇斯底里要下山找五十岚的事,在经过插花的陶瓶时看到了压在那里的纸条,让知花帮忙换一下水。
深水知花打来新鲜的井水,见到陶瓶口上积了一层毛茸茸的水垢,拿起来想要擦拭,古陶瓶下显露出一幅裱装字画。
“这是先生的墨迹吗?”知花惊叹地把它翻过来,沾满灰尘的玻璃框下,和纸上的字力透纸背,起承转合间又散发出淡淡的哀愁——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出自唐人白居易的诗作《偶作寄朗之》。
“从前无事时随手写的。”老人铸铁的面庞上平添了几分柔和的色彩,知花在他在看字画时,收拾了药罐和陶瓶退了出去。
果真是无事时随手写的吗?如果不是,又是在何种情境下出于何种心情写出来的呢?芳野葛单手扶着额头,陷入梦一般的沉思。书桌上电话机的铃声惊醒了他。
“父亲,是我。”话筒另一头的年轻人的声音浸透着雨水般的沉重。
三、如露之临,如露之逝。
吾身往事,梦中之梦。
——丰臣秀吉
那缕在五十岚的牙洞里穿梭不息的风终于止息了,她薄如尘埃的生命也随风飘逝。白衣的入殓师阖上了她的眼睛,也阖上了她的嘴巴,从此这张在风声中叙叙叨叨讲述着往事的嘴再也不会张开了。
蚌贝交出了它的珍珠,此后便永久地密封起来。松显跟随寥寥可数的送葬人群向公墓的方向行进,情不自禁地这样想到。
这场葬礼的入殓师是从一个理发店请来的学徒,他的师父恰好在五十岚下葬的那几天染上风寒不便外出。年轻的学徒手艺显然并不怎么好,在化妆时打翻了胭脂盒,那张树皮似的老脸一面看起来惨白,一面则犹如醉酒似的酡红,仿佛戴上了一张拙劣的能剧面具。本来深水知花表示愿意来帮忙,但五十岚婆婆在临死前特别叮嘱过,绝对要请请“那个魔鬼”,不仅如此,在松显到来前守护着她的那两个孩子宇光司和绿川叶月也被拒之门外。她有足够的理由恨他们,哪怕只是容貌上的相似也足以成为仇恨的缘由。
葬礼的那一段时间阴雨连绵。厄尔尼诺给东太平洋地区造成大面积的干旱,但在它抵达日本列岛前,北海道迎来了持续的降水天气。又是一个雨天,松显真守路过梦十夜照相馆时停了下来,时隔数十日,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得知事情的真相,想必她受到的冲击更大。松显心底还残留着当时她脸上惊愕的神情。
在葬礼的次日,深水知花把冲洗好的照片送上山来,表示不满意可以重照。芳野葛没有急于去看装在信封里的照片,他让松显把“唯不忘相思”的字画取来,颤抖着地拆开反面的硬木外壳,掏出一张照片来。
“这么久了,若不是松显的提醒恐怕还找不到。原谅我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你。”
照片上是一套古雅的女式婚礼服,挂在模子上看得出是刚定做的,那个时代照相技术还停留在黑白阶段,但从花纹到款式无一不与以知花为模特的和服绘相同。知花听完芳野葛讲完了以前发生在他们之间的故事,又听到他磕磕巴巴地道歉,尽管极力克制,还是有泪水夺眶而出。
划过她脸庞的水迹,成为一道刻在松显心间的明媚的伤痕。
世界上有一种鸟名叫荆棘鸟,生下来便没有双脚,只能毫不停歇地飞翔,累了困了就栖息在风中,唯有死亡才会张开怀抱迎接它们,予以它们永恒的安身之所。还有这样一群人,他们以时间为经,以空间为纬,在这张经纬交错的地图上从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他们无需带上从前的行李,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到头来,终不过旅社的匆匆过客。那些能证明他们从身份的物件当他们在新的经纬点安顿下来后,已是失去了意义。他们身不由自地来和去,秉烛夜游于各个时代的罅隙,甚至连年龄的转轮都会在时间磁场中停滞。就这样,他们在命运的无常与轮回中寻找一个归宿。
“梦旅人”——如梦游般一生都在旅途上的人。他在报告中这样称呼他们。
知花看到那幅水彩图右下角的题名时,就知道自己找到了归依之处。她找了那么多年不可能认错。
那天向日葵之家从外面请来美术教师,把分散在三个班的孩子聚起来学习画画。平常很难有什么额外乐趣的孩子都很兴奋,况且老画师说会把优秀的作品选出来贴在走廊的橱窗上。他们兴奋地抓起蜡笔,珍重地把西瓜红、柠檬黄和苹果绿抹在画纸上,低廉的画笔和画纸丝毫没有打消他们的积极性,也许有一个人例外。
知花坐在座位上转着画笔发呆,她想,一个人度过了太多漫长的岁月就是这点不好,很难再有什么事勾起兴趣。毕竟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咦,知花你画好了吗?”说话的女孩扔下彩色斑块般的画,偏过身子来看知花的,“好美,你以前有专门跟谁学过画吗?”
少女时期的五十岚还没有被称为疯婆婆,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空音。不过与这个名字不相称的是,来这里之前的乡村生活使她生了一张健康红润的圆脸,一双少女的眼睛倒是明亮可爱。整个向日葵之家只有她愿意搭理这个性格孤僻、不爱说话的女孩。空音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知花,跟她说各种各样的事,也许是觉得跟一个不爱说话的人讲自己的秘密就跟一个偶尔才能听得到回音的海螺说话一样安全。她甚至告诉了知花自己偷偷暗恋的B班的那个男孩的事,是她去去看望所里的那个脑瘫孩子认识的,叫做芳野葛春藏,和她的名字一样也是五个字。
“哦,画好了。“知花毫无热情地回应,心说就算我说了我是师从谁的你会相信吗?
后来看到知花的画的老画师激动地评价说,虽然只选取了简单的碳素笔,但无论在构图上还是在笔触上,都浸透着葛饰北斋浓郁的浮世绘风骨。倘若不是五十岚非拉着知花去看她挂在橱窗里的画,她断然不会看到和自己并排悬挂的另一幅浮世绘风格画,以及画的右下角的题名——向日葵之家八年级B班,芳野葛春藏。
那是在无止境的对时间的朝圣途中,唯一与她相似的人。叫什么名字名字不重要,每来到一个新的经纬点他们都会换上一个新的名字,避开那些了解他们的过去的人的视线,以全新的身份生活下去。不过那没关系,她认得当年和自己一道师从葛饰北斋的那人的风格和笔迹,另一个梦旅人。
“你是一年B班的芳野葛君吗?”在领奖之后,深水知花问走在身旁的男孩。男孩盯着她看了一瞬,惊喜地说:“你是葛饰北斋先生那时的……”两人会心地相视一笑,芳野葛低声笑道:“我记得那时你就总把山峰画成波浪的形状,还被先生批评过的……”
男孩和女孩有说有笑地并肩走在晚樱徐徐飘落的林荫道上,一双忧伤的眼睛追随着他们。五十岚靠在樱树的后面,怀里抱着连夜做的樱草饼,她在这里等了很久想要给他们一个惊喜,樱花都落了她满头满肩。她对着那些亲吻着春天的樱红色嘴唇,不出声地叹了口气。
颓废地窝在角落里的女孩起了显著的变化,她开始频繁地跟隔壁班的芳野葛一起去照顾关爱所的脑瘫儿,给那孩子讲图画书上的故事,用向老师学到的按摩手法帮他做康复治疗。她像一株从冬天苏醒过来的小桃树,朝气蓬勃地抽枝发芽,开出美丽的花。五十岚忧伤地想,她好不容易等到这株桃树开花,它却跳起来跑到别处去了。餐桌对面的知花笑靥如花地说着什么,她都没听清。
“你不感到高兴吗?”
“什么?”
“芳野葛君通过青少年物理大会的初选了,他要代表我们镇参加以时空穿梭为主题的演讲,如果拿到奖金,就可以给那个孩子治病了。”
“太好了,可是那个不会很难吗?”
深水知花嘴角溢出神秘莫测的笑。
“请问芳野葛先生,您对半个世纪前的青少年物理大会有所了解吗?”
灯火通明的科学会堂,四年一度的学者研讨会在北海道的首府札幌市如期举行,吸引了各地众多的学者和研究人员参加,报告厅内虚无坐席,到场的人都在认真倾听演讲台上的一位老人报告,有时会有人就他的观点提出质疑。
芳野葛春藏是坐在轮椅上被工作人员推上台的,他上一次站在这个位置上室发表一篇关于消除人类指定记忆的神经科学报告。那个时候,好像也是下着这样的冷雨,渗进空气的冰凉水汽,浮动在头顶的幽暗光线,就连底下的窃窃私语声都照原样发生着,唯一有变化的是他们讨论的内容——他所提出的“气候性时间错位症”假说。
此去经年,一些原以为淡忘的感情重又浮现,如雨前湿漉漉的蛛网挂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旁边的工作人员小声提醒,芳野葛才从往事中脱身。
“芳野葛先生,”提问的晚辈对照记下的笔记问,“在半个世纪前的青少年物理大会上,曾有人提‘梦旅人’的假设,与您的气候性时间错位症的构想有某些相似之处。你们的假设都建立在世界上存在一种患有时间错位症的特殊群体的基础上,由于体内存在名为TC(Time Capsule时间胶囊)的特殊因子,他们会身不由自卷入连接另一个时空的时间场跨越循序渐进的时间刻度加速向前,或者是逆流而上,回到过去。而某些异常的气候变化会刺激时间错位症的发作。
“那位少年还进一步指出,在气候影响之外,时间错位症的症状也会因人而异,每个人卷入时间场的具体时间和抵达的具体地点并不全然相同。对此您是怎样看待的呢?”
水雾朦胧的玻璃窗上,雨水汇成一股股晦暗的细流蜿蜒而过,芳野葛耳畔回响着春天里躁动的沙沙雨声,忽然间目光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