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五十岚空音轻声问自己的未婚夫,时光已使她出落成一个亭亭玉里立的女子,曾经她像一颗丑陋的、被忽视的蚕蛹紧紧依附着那个少女吸收她的养分,把她的优雅和聪慧收为自用。
蛹终于破茧了,上苍把她应得的美丽还给了她,她站到了知花空出来的位置上,不,那个位置原本就属于她。青少年物理大会召开的那两个月,北海道阴雨绵绵,少年从市中心归来的山路上遭遇泥石流,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从医院回来,却得知知花不辞而别的消息,哀伤的少年把自己像一条蚕那样关在屋子里好几天,后来也失踪了。他再回来已是七年以后的事情。
由五十岚空音挽着手臂走向神官的芳野葛没有回答,他的目光飘向神社的窗口,瞥到了从那里飘过的一角红裙。他放开五十岚可以的手在众人瞩目下向深水知花跑去,空音失落地看着他印染着水纹的和服衣袖擦过自己的指尖,真的如流水般不可挽留。
上天把她的美丽还给了她,可那种徒然无力的美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被抛弃的纸娃娃。她目送着自己的爱人奔向一扇通向光明的门,而那扇门正在对自己渐渐合拢。
“对此您是怎样看待的?”
嗡嗡的提问声在芳野葛头顶如水波般晃动,他正在无意识地坠向一泓深不可测的潮水。那一日,从“老来多健忘”的字画中取出为知花定做的婚礼服的照片,为她讲述他们的种种过往的情形,自然而然地浮上他的心头。那是原本沉入记忆的往事,经由松显从五十岚那里打捞起,交还给了他。
“为了从不知下一刻会置身何处的恐慌中解脱出来,我开始从事神经科学研究,采用电击疗法消除了你身为梦旅人的记忆,对气候性时间错位症的治疗也在同时进行中,但是它更加危险。我先在自己身上进行了实验,但这样悖论也就出现了,要检验我的实验是否成功,就只有等到反常的气候现象厄尔尼诺的来临,等我意识到时,你已经被时间场吞噬了,而那个时候的我,失去了作为钥匙打开时间场的TC特殊因子,已经没法动身去找你。”
他摘下老花镜擦干镜片上的水汽。他已经多年不曾流露出心底的情感了,但松显帮他从五十岚婆婆那里打听到的往事令他感慨良多。
“对不起我没能第一时间认出你。如今我已经是花甲老人了,你还这么年轻,告诉你这些,希望不要给你造成困扰……”
“所以你后来就从脑科学研究转向时空隧道了是吗?”知花用纤细的手指捂住脸,依然有挡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那你还记得你要寄给我的信吗?”
芳野葛春藏抱歉地摇摇头,“请原谅,我真的是不记得了,上了年纪后我的记性就不行了……”
“先生,先生!”科学会堂的工作人员焦急的面孔在眼前晃动,芳野葛的手无力地从演讲台上滑了下去,写着备忘录的纸张漫空飘飞,像一群哀婉垂死的白鸟飞落到老人枯朽的身躯上。
物理界的泰斗芳野葛先生在发表演讲时昏厥的一事,在镇子上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居民们考虑到老人不喜热闹,就只派出了代表前去探望。他在医院休养了三天,梦十夜照相馆也就休业了三天。这三天里,深水知花每天变着花样做出各种营养便当送到病房。松显一大早经过照相馆时,总能看到厨房的窗户在鱼肚白的破晓天空下擦出一抹橘红。他送完信再回来时,厨房灯早已熄灭了,门玻璃上挂着一个暂停营业的告示牌,在风中静止不动。深红的颜色渗进黯淡的天色里,像凝固的血。这一天,他看到歇业三天的照相馆重新亮起了灯,不由得分外惊奇。
他犹豫了一瞬,走上照相馆前的门阶拉响了风铃。
“抱歉,今天不营业。”玻璃门后的拉帘扯开一小角,露出知花苍白的脸颊,她认出松显时愣了一瞬,隔着玻璃的对望也仿佛也凝固在雨中。她先回过神,打开门把他让进来。
“让你看到这副样子真是不好意思。”
“我没关系,不过这是——”
和室里一片狼藉,相框七零八落地挂在墙壁上,还有一个倒扣地板上,大片湿色的水渍从蒙着墙壁的牵牛花花纸蔓延下来。松显顺着水痕向上看去,原来是天窗玻璃被这几天的狂风暴雨拍碎了,风雨从豁口闯进来粉碎了这些精美的艺术品。松显二话不说找来工具帮忙修理。知花在下面帮他扶着梯子,小声说:“谢谢你。”
“没什么,我还要感谢你这些天一直照顾我的父亲。”松显把铆钉打进毁损的窗框,底下再没有回答,咚咚咚一下一下的敲打声撕裂了了他们之间的空气,有什么裂开的东西再也无法修补了。松显从推开门,听到她用礼貌而疏离的语气说“真是不好意思”时就知道了。他们一起在落满雨的黄昏煮石狩锅的情景,似乎早已被雨水冲得不留痕迹。
知花去煮煎茶的时候,松显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确认门窗完好无损打算悄悄离开,腰间的传呼机忽然响了。向日葵之家的负责人说有孩子生病了走不开,托他帮忙去车站把参加青少年物理大会的宇光司接回来。知花听到他们的对话,趿拉着木屐从楼上跑下来:“那个,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车站旁有一家很大的裁缝店,我想在芳野葛先生回来前把这套衣服做出来。”
她怀里抱着那幅手绘照片的相框,照片中女子身披和服的侧影郁结着落樱般的哀愁。
车站在镇子的西北方,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中间要经过一段过山隧道。大块裸露的黄土地暴露于山岗,稀稀疏疏的植被东一簇细一簇,令人无端联想到那是大地生出的藓。
“这里以前森林茂密,父亲还带我来这里打过兔子。不过现在开矿把山都挖了。去年这里发生了泥石流才又开始重视植被的保护。”松显从后视镜看到知花一直面朝窗外默不作声,为了打破难堪的沉默随口说道。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
雨刷在车窗上来回摆动,滤去一道道水痕。松显目视前方,刚才自己所说的“泥石流”三个字回溯到脑海,他没有来地悚然一惊。
车子还没进过山隧道就卡住不动了,前面堵了一长串看不到头的车队,车尾灯发出的微光在沉沉雨幕中浮动,幽微如跳闪的鬼火。松显跳下向诊所医生借的货车,敲开前面一辆家用丰田车的车窗打听出了什么事,驾驶位上的男人用同样困惑的表情摇头。
冰冷的雨水从松显的衣领钻进去,他焦虑地望向滞留在这里的车队,开始担心起那个独自在车站等待的男孩。传呼机在这时响起来了。
“我听说去车站的路上发生了泥石流,我那辆宝贝货车没事吧?”医生在传呼机那头咋咋呼呼,“喂喂,你干嘛挂我电话——”
松显真守心急火燎地打给向日葵之家的负责人,那边也是刚得知泥石流的突**况,目前正在紧张联系带队老师。信号时好时坏,他索性又从车里钻出来,知花跟着下车,撑开伞举过他的头顶。无数的雨珠砸在两人的伞上,啪啪碎成透明的花。松显垂下眼帘看了她一眼,把倾斜的雨伞推向她那一边。
从带队老师那里打听到,突降的暴雨令大家滞留在市区的车站,唯独宇光司不见了。他听说送信的松显哥哥来车站接他,不想让松显久等,就偷偷先溜了回来。有目击者说,看到一个与他们的描述相符的男孩扒上了一辆从札幌开往小镇的运货车。那条山路,正是泥石流毁损最严重的地区。
负责人叹息般的话飘回耳中——“那孩子太实心眼了,他这么想参加比赛就是想拿到奖金,给我们这儿一个脑瘫孩子凑足医药费”——松显忽然感到一阵怪异的眩晕感袭来。相似的缘由,似乎在哪里听说过,不,应该是真切地感受过……
辗转打听到光司转进的医院已到了下午四点多钟。松显真守在病房和护士台两头来回奔波,为光司办理住院手续。走廊落地窗外的天空发黄,呈现出陈旧照片那样斑驳的底色,密集的雨滴恍若是这张旧照片滋生出来的大块霉斑。天色昏暗得令人难以想象现在是白昼。候诊室里,知花靠着渗出水迹来的墙壁,翻看光司的体检报告单。
离她不远的支架上,黑白电视机寂寞地闪着光。
手术室的绿色指示灯亮了,主治医师出来摘下口罩告诉松显,男孩的身体并无大碍,不过面部在货车翻滚时受到重创,建议为避免留下后遗症立即事实整容手术。松显在监护人一栏签了字,主治医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手术室。
那个眼神有如一泓潭水深不可测。
手术室的指示灯幽幽地亮着红光,雨越下越大,好像是天线坏掉的电视机音效,填充着红灯转为绿灯之间的大段空白。
麻醉效力还没过的男孩躺在手术车上推出来,松显只看了一眼他的脸,就觉得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攫取了自己的心脏。他从那个男孩脸上看到了自己的虚影。
主治医生略带歉意地说:“很抱歉没有经过您的同意就将您作为整容的蓝本,但是您也知道当时情况紧急——”
松显扭头看向知花,在玻璃拉门隔开的候诊室中,为他们买来加热便当的知花仿佛被什么迷住了,保持着相框托住便当的姿势面对着电视机,侧脸闪着飘忽不定的光。屏幕上在直播学术研讨会的闭幕式,芳野葛在演讲台上作最后的总结报告。他慢慢地转身,离开走廊,乘电梯上到了医院的研究部。
从五十岚的葬礼回来的当天,他把自己想核实的东西寄往了这里的研究部,研究人员联系过他好几次告诉他结果出来了,他都以各种借口推辞没来。
他想,现在是时候去看看了。
“您来了。”研究员向他点点头,调出了计算机还原的图片给他看,“这位阿婆少女时期的容貌大概是这样的,误差不超过10%。”
同五十岚婆婆并排摆放的另一张照片上的女孩,松显是见过的,镇子上的人几乎都见过。去年冬日死于来历不明的辐射的女孩。他终于明白为今日的种种仿佛都是往昔的重现了。
——时间场的开启会破坏时空的因果律,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同时存在于一个时空,彼此施加的影响会是时间上的逻辑产生混乱,但如果时间错位症患者借助外部力量强行停留在某一时空,久而久之,累积的TC因子会把上一个时间点与他们接触过的人也卷进时间场,如果不能安全通过,甚至会受时间场的强辐射致死。
电视屏上滚动播放着芳野葛的报告,他顿了半晌,低声道:“这就像是一个怪圈,是进是退都无法逃脱。”
深水知花的指甲深深陷进相框的木板,相框背面的一个凸起,她心里微微一动,异样的感觉忽然传到指尖,相框背面有一个突起,把它扭开,从里面掉出一封式样古旧的信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