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号不良的电视屏上下起了雪花。
“那么在这个怪圈中,梦旅人,也就是您所认为的时间错位症患者,他们的年龄将发生什么样的改变呢?”
“我们的年龄取决于细胞生长于衰老的周期,时间错位症患者也是一样。但是可以猜想,他们的细胞生长状况在很大程度上会受当年厄尔尼诺的强弱影响。高龄老妇人落入时间场,掉出来的却是一个正值芳华的少女并非不可能,反之也是如此。”
“原来竟是这样么?我早就收到了这封信。”深水知花缓慢地从信笺上抬起头,凝视芳野葛清癯的面容。她慢慢想明白了一些事,为什么她会在外出采风时情不自禁地去墓地看望与自己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孩,那其实是上一个时间点、自己的挚友五十岚空音。
绿川叶月,自己十二岁时,原来是那个样子吗?
至于宇光司,原来是遇到了未来的自己,才成为自己日后要成为的样子。
而芳野葛,他就一直守在那里,长成了伽蓝塔底的一株菩提树,再也不会移动毫厘。不过见到了他,就已足矣。
在电视机外知花的注视下,芳野葛悲哀地垂下眼:“如果放任时间场的效应继续扩大,梦旅人周边的环境、整座城市、整个国家,乃至整个世界都会卷入其中。”
“那么就这样——”知花起身,把信封压在相框底下轻声说,“再见,或者再也不见。”她推门走入了风雨中。
“知花!”松显真守匆匆赶到候诊室时,那里已然空无一人,通往室外的玻璃门兀自吱呀响着。冷却的便当盒底压着一张照片与一封信,他俯身把它们拾起。在这一刻,电视屏幕在播放最后的问答环节。
“那您是否证明了梦旅人的存在?”
“他们,只存在于假设中。”
芳野葛闭上眼,眼角凝结着一颗无人注意的泪珠。他想,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撒谎了。
四、人间五十年,与天地相比,不过渺小一物。
看世事梦幻似水,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
——织田信长
春将尽,松显真守在春假结束前最后一次回到山顶寺院的家中,来整理芳野葛先生的遗物。他经过竹青色的廊道时,发觉紫吊钟似的禾雀花散落在地板上。芳野葛向来是不喜这花的,嫌它的味道太过浓郁,如今这令人厌倦的花终究也凋零了。一簇簇的跌落在松软的泥土表层,硕大的蚂蚁从残花中爬进爬出。
花的尸骸,仿佛耗尽毕生力气燃烧的火苗,终于熄灭后的灰烬。
芳野葛先生在气象局预报厄尔尼诺来临的第二天过世,死的时候没有什么痛苦。手写的稿纸整齐地放在书桌上,合上笔帽的钢笔**了竹笔筒,他趴在桌上就像往常工作累了小憩一会儿那样,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会再醒来了。松显真守遵照他的遗嘱校对了他的部分手稿,交给出版社付梓,而有关时间错位症没有公开的那一部分手稿则全部烧掉。他虽觉得可惜,但还是照做了,他记得芳野葛从学术研讨会的闭幕式回来的晚上,夜半与他在铜吊子上温一壶烧酒,眼睛注视舔着壶底的火苗说:“身为一个学者应该本着真诚的态度来做学问,我却说了谎,然而有些事说出来,无异于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他的谎言,松显在替他清理以往的书籍无意中发现了。那一晚他送走为养父念经超度的僧侣回来,寂静庭院里的枯山水如在银色的波涛中起伏,面对满园如海的月光,他忽然意识到这一去可能就不会再回来了,于是寻思着把芳野葛的藏书收拾出来晒一遍,然后捐赠给镇上的图书馆。在装满旧书的书箱底层,他翻出了一本颜色泛黄的日记,记事琐碎,从半个世纪前写起,竟跨越了几十年。
昭和4年,三月廿一日,天晴
光司拿到了青少年物理大会青少年组二等奖的消息传来,我们都很高兴,可是到了傍晚还没回,听护理阿姨说他回来的路上发生了泥石流。我把空音和叶月做给我的晴天娃娃挂在窗台上,祈祷着雨快点停。
晴天娃娃的风铃声在风中响了一夜,很久我才睡着。
昭和4年,四月十七日, 多云
上星期的今天对来说是一个重大的日子,医生说我的手术恢复得很好可以出院了,他还说像我这样成功的脑瘫儿手术在北海道还是第一例。空音的开心丝毫不亚于我,来接我的时候还带来专门给我做的樱草饼。可我很想分享喜悦的另外两个人,光司和叶月,都不在了。
在光司住院期间叶月不辞而别,他非常难过。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过来给我讲了一个在时空旅行途中相遇的男孩和女孩的故事,他们无论怎样挣扎都逃不开离别的宿命,这样的周期与厄尔尼诺的周期一致,讲完后他忧伤地向我告别。过了这些天,我好像理解那个故事了。
但我祈愿我的理解是错的。
昭和18年,三月十八日,小雨
我确定我没有认错人。没等吃完空音送来的饭团,我就匆忙跑到操场的跳马那边,那个男孩还在那里独自玩跳马。“光司——”我用儿时朋友的名字呼唤他时,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但他回答了我。他转过头来看我的那张脸,十几年过去了竟然分毫未变。下午在我的办公室,他向我坦白了他身份,一个梦旅人。他说得太匪夷所思,但他例举的他经历过的不同时代的事全部都有据可查,更何况如果不是这样,根本无从解释他如何以十四年前的宇光司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
昭和18年,四月七日,天阴
光司请求我帮他清除关于那个叫做叶月的女孩的记忆,他们聚少离多,由于体内的TC因子含量不等,进入时空隧道的时间也不尽相同,在漫长的时光中重复着分别相聚复离别的悲剧,就像西绪弗斯推滚巨石上山那样永无止境的刑罚。我可以体会,正如现在的我无法忍受同空音的离别一般。
这时的我在北海道工业大学任教,拥有一间独立的研究室,并且正在为评职称要写的神经科学论文发愁,完美如上天设计好的。若是再完成了与空音的婚典,一切便为圆满了。在实验室,我采用电击疗法删除了他大脑里关于知花的那一部分记忆。
昭和18年,五月二日,雨
灰蒙蒙的阴雨天,起床时误以为仍是深夜。不愿照镜子,现在连我自己都嫌弃我这副嘴脸了。我伤害了空音,在我们的婚典上我跑出去找叶月完全是出于她来无影去无踪的考虑,但空音因此误会了我,不肯原谅我。叶月不是童年的模样,而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的样子更加引起了空音的误会。我至今没弄清楚时间在梦旅人身上的流失速度为何不同,也许是因为穿过隧道时接受的辐射不同吧。
在她向我打听光司的消息时,我无法回答他才离开不到一个月,并且他已经忘掉了她。我用一个错误来弥补已犯下的另一个错误。我给叶月实施了记忆清除手术,在她打了麻药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她忘记了许多事,但仍然记得光司答应从江户给她寄的信,那封信的内容如何,我也不得而知。
昭和47年,五月一十二日
没想到时隔几十年,我终于有幸了解到那封信的内容。清晨在廊下读着晨报,再次见到了停留在十二岁少年阶段的光司,但他的脸上是与少年容貌不相称的疲惫。他告诉我看到那封信他就想起了叶月,还是忘不掉。我遵照他的愿望为他实施了第二次记忆清除手术,并用血液透析的方法滤去了他体内的TC因子。一瓶能够使人穿梭时空的TC因子提取液,公布出来一定会引起世界震惊吧,但由我的双手犯下的错误实在太多,这一次我不会再打开潘多拉的魔盒了。
我和光司一起烧掉了那封信,不过我把里面的和服照片偷偷留了下来,它让我回想起我这一生中唯一一次的婚礼上,空音穿上婚礼服时羞赧的神情,虽然现在她已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疯婆婆,我也垂垂老矣。
昭和47年,七月一日
本以为我会孤独以终老,但在今天我收养了光司。厄尔尼诺现象结束,他却留了下来,那项手术成功了。为了不让镇上的人起疑,我给他另起了新的名字,松显真守。
真正地守候在这里吧,不要再像梦一般漂泊流浪了。
寺院里的梵音仿佛是在另一个遥远的时空回响,松显真守跪坐在零乱的书堆上,日记本从他的手里滑落,坠在地上的轻响像一把利刃,把那念诵着人世无常的梵音齐齐斩断,也把五十岚婆婆向他讲述的那一段往事剪得支离破碎。
五十岚空音口述、而后经由松显转述给芳野葛的那段故事,其实是一个错误。故事里有四个人,五十岚空音,芳野葛春藏,当时叫做绿川叶月的知花和还没有改名为松显的宇光司。但她故意将向日葵之家时期,光司和春藏的身份对调了。与知花相好、并且前去北海道首府参加青少年物理大会的人是光司;那时的芳野葛,只是以一个终日接受护理的脑瘫患儿的身份默默无闻地存在着。
对调之后,于是在她的故事中芳野葛与知花成为一对有着纠缠过往的恋人,而她和松显只是旁枝末流,从他们的生命之河中倏忽流过。
这个疯婆婆,自始至终坚信自己的恋人所爱另有其人,也许在临死前的一瞬她动了恻隐之心,想要成全他们;也许这是一项变本加厉、更为可怕的报复——她故意将这两股红线交错(她利用了芳野葛的阿尔茨海默综合征,他是唯一的当事人却无法记起从前的事),让他们所有人都在纠缠不清的往事中擦身而过,痛失毕生所爱。
她下葬时小学徒失手画花的妆容浮现在松显眼前,一面惨白一面艳红的半面妆,似乎在无声地暗示着她临终的遗言也是如此,一半真实,一半虚假。一段迷离的记忆,犹如水底鱼吐出的一串气泡幽幽浮出。
明治一年,江户尚未改称东京,松显真守在从京都逃难到北海道的航船上邂逅了深水知花。首先吸引他的是一双素净的手,她在用那双手在画一幅浮世绘。人命如草芥,人生如飞蓬的浮世。笔底竟隐隐有浮世绘名家葛饰北斋风范。他挪过去一点。就这样,他与江户时代一同拜师于葛饰北斋门下的深水知花重逢了。他们苦苦寻觅彼此半个世纪,重逢是如此突如其来,让人讶然欢喜。
北海道的乡村风景宜人,又远离权力纷争,他们在此定居下来,以卖画为生。年末一场大雪过后,江户有使臣来访,看中了松显的画,要带他去江户为装饰皇族的新居效力。临行前,松显为知花设计了一套婚礼服,答应她在江户做好了就把照片与信一同寄给她。定做好的婚礼服他很满意,请照相馆的摄影师拍下了两张照片。拿到冲洗好的照片他回到家中开始写信。这是一封很重要的信,他又写得那么郑重其事,写了一式两份,一份寄往北海道,一份留在他这里。
信上的内容只有短短两句话,分别引用了紫式部和井原西鹤的和歌——水鸟游凫碧波上,我亦长在浮世中。浮生无定今日定,一年光阴到此终。信中夹着定做的婚礼服照片,他相信以她的聪慧是能看懂的。然而一语成谶,后来的结局竟被他自己在信中反复提到的那个词语“浮生”言中。
浮生,不正是漂浮无定的人生么?又怎能指望它“今日定”呢?新一波厄尔尼诺到来之际,他们再次天各一方。
五、不坏唯有天地在,人间万物总消亡。
——佐佐木信纲
不过半年的光景,去年冬日白雪皑皑的坟头萌生出了几粒绿芽,早樱与晚樱相继盛开,复又凋零。但又有许多不知名的小野花在墓园里轰轰烈烈地盛放。在松显的多方斡旋下两位老人终于合葬在了一起,野草茂盛地拔节生长,绵延地爬上两座相邻的墓冢,厚重而温暖的新绿模糊了它们之间的界限。
松显真守从墓地祭奠芳野葛和五十岚回来,经过诊所时望到浸泡在门口冰桶里的西瓜,恍然发觉夏天到了。北海道的春天,真是弹指间即逝啊。
有一下没一下摇着蒲扇的医生见到松显,热情地招呼他坐下来吃西瓜。
“松显君还没回学校呐。”
“请了半个月的假,把一些没完成的事做完,也想到处走走看看。”
“对了,你知道么,梦十夜照相馆怎么说关就关了?我本来还想着踏春时请那个女孩给我们照张全家福呢。”
松显看向他手指的地方,相框里的母女笑容甜蜜,相片左上角横着一个近距离拍摄的V形手,想必是无法入镜的医生不甘心的恶作剧吧。
“可能是搬走了。”
“松显君这次去札幌,恐怕也不会再回到我们这个小地方了吧?话说你三个月前告诉我的话还真准,因为那个什么厄什么诺的现象,今年的夏天真的很凉快哩,也许是北海道的春季变长了?”医生对着蓄水池吐出残留的瓜籽。
松显懒得再去纠正他,不出声地笑笑:“是么?我怎么觉得北海道的春天很短呢?”
离开诊所,松显沿着无数次骑脚踏车穿过的街道行走,试着用脚步去感触沿路散落的回忆。不知不觉间回到了向日葵之家,隐蔽着四层公寓的参天古树上,蝉像没睡醒似的嘶切。公寓里的老人和孩子都在午休,周遭一片寂静,四下里惟听见蝉声迭起。
松显在树底的石凳坐下来,就是这里,江户时代末期,知花身着红色的花嫁服来火车站为他送别,嵌进苍茫的雪野化为一粒红豆。他在镇历史志和地图上查到,向日葵之家的前身就是当初分别的车站。记忆里那颗红豆灼痛了他的眼。
“这一次,换我来接你吧。”他捏碎握在手里的玻璃瓶,将其中的猩红色液体一饮而尽。
“我不能开启潘多拉的魔盒,亦不能销毁它,说不定会帮上那两个擦肩而过的孩子。它就在那里,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这是芳野葛春藏的最后一则日记。他在养父用以提醒自己勿忘相思的字画中找到了它。很奇怪,物质因子提纯液竟然有一种清酒的淡香,饮下去清冽甘醇,仿佛要在大醉中入梦。
又到了雨季。东面海上来的湿重水汽在黑板上凝成几缕哭泣般的水痕。松显真守拿出课本,翻到日本近现代文学赏读的那一单元。阶梯教室里氤氲着挥散不去的水汽,仅有的几个学生也都昏昏欲睡。教室里笃笃响着粉笔在黑板上板书的声音,老教师回身,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本节课我们学习夏目漱石的《梦十夜》——”
“抱歉老师。”抱着画板气喘吁吁出现在教室门口的女生打断了他,雨水淋湿的额发紧紧贴在她额头上。
“你叫什么名字?”老教师扶了一下眼镜,翻开学生登记簿。
“深水知花。”
松显抬头看过去,圆窗外绵延起伏的阿寒山,恰好成为女孩的背景。曾几何时的白色群山涌现出树木的鲜绿色。
他呼吸着包含雨意的空气想,北海道的春天终于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