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救赎者（壹）
《罪与罚》。
以前读过的一本书，如今依旧映像深刻。
罪，与罚……这两者的关系是反义还是同义？连太宰都无法参透的问题，我当然不可能得到答案。但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中……罪仅仅占据了很小的一本分。
而罚，几乎构成了他的世界本身。
陀斯妥耶夫斯基，并不是把罪与罚作为同义，而是作为反义放在一起的话，那么……“罪与罚，绝对无法相融的两样东西，他笔下的绿藻，腐烂的水池，一团乱麻的内心世界……”
如太宰一般，就在昨晚后迎来的第一份朝色……我似乎开始有些明白。这是由于我犯下了罪么？我不知道。
拉斯柯尔尼科夫犯下罪过的那一天，他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态呢？
或许在那之后，他所受到的，来自精神上的惩罚前所未有的巨大……但那种正常的情感，对于我这种缺陷品来说并不适用。
我只想知道，在那犯下罪孽的瞬间，在那一刹那所产生的最为真实的所想。这也是我所拥有的极限。
身体似乎消失了一般，连灵魂都被抽离。混沌的头脑，胡思乱想，以及稍微偏高的热度，成为我此刻感受自己存在的，为数不多的证明。
“……离谱的蚕豆。”
朦胧中，额头突然感受到了一种极其舒心的温凉。柔软，冰冷……令人心痛。
强迫自己睁开眼，我看见了那双迟疑的手。
“想吃蚕豆吗？”
“……你来这干嘛？”
灰白的少女没有回答我，将一块冰凉的毛巾放在我的额头。摇晃的视野中，我看见她的神色前所未有的漠然。
“竟然把自己弄生病，真是好笑。”
“……生病？”
我这是……生病了？
我会生病？
“……别开玩笑了。”
“我的确想笑哦。”
额上的湿布实在是太过舒适……这点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承认。
“……你来这里多久了。”
“这是第二次毛巾。”
“……”
意识是在什么时候飞走的，我不可能知道。只是在得知自己发热后，身体似乎便已经习惯了那种疲乏……只有头脑越来越昏沉而已。
放弃一般闭上双眼。根据以往的经验，睡眠是效果最好的万能之药。无论是疾病，还是烦恼，问题，痛苦，纠结，悲伤……只需闭上双眼，将意识全权交给黑暗，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这么一想的话，永眠的世界简直就是理想的天国呢……
“……你是在……照顾我？”
“立场互换了呢。”
“……说正事。”
能够感觉到身边的气息一滞。但是……理所当然的事。大忙人的她，不过是来同我闲谈一二就要特地翘掉工作，怎么可能在我的身上浪费这么多时间。
沉默片刻，橘悄悄地叹了口气。
虽然我闭着眼，不知为何，却能明白她握紧了自己的双拳。
“是呢。虽然很想让你好好休息……但是现在还有你要做的事。”
“……什么？”
虚弱感一瞬间消失了大半，我睁开双眼。
“昨晚刚刚把她绑给你们，这什么笑话？”
我明明做出了那种卑劣的事，那种，甚至超越了曾经自己所犯下的，前所未有的大罪……
“还想要我怎样？”
“你去，把她救出来。”
“……”
人不可能做无意义的事。准确来说，不可能做对自己来说无意义的事。即使是善事，也是为了满足自己心中的某些东西而已。
“月？你在听吗？”
若是真正的圣人，为何不去帮助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这样想来就连那些终生行善的人或许都只是为了自我满足自我塑造实现之类的东西——
“月！”
“吵死了！”
我直接从积满薄灰的床上坐起。额上依旧冰冷的湿巾直接飞了出去。少女仿佛在畏惧什么一般站起身，退到窗边。
“吵死了。我现在没心情陪他们玩。”
“不……月。这是，我的愿望。”
突兀的，橘说出了至今为止，最令我无法理解的一句话。
“……你的？”
目光摇曳着，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却喷涌着异常成熟的坚定意志……这样复杂的神色。
但那也只是让我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看错的，转瞬即逝的幻影。在这双眼眸中，我心中的罪与混沌糅杂在一起，变成了前所未有的无力与无奈。
我突然，很想睡觉。一睡不起。
回过神来，那双美目微微眯起，哀怜而冰冷。
“我不知道你想证明什么。但是，如果你连过去都否定的话，如今的你又算是什么呢？”
“……”
“……真是可悲的男人呢。”
“……”
“英雄救美哟？这里只要是主角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冲过去的吧？”
“哈。主角。”
“……是呢。但是，这次，你不得不成为呢，‘主角’。”
这么说着，橘突然拿出了背在身后的，一个被布袋仔细包裹起来的长条状物体。
散发着诡谲的气息。那是曾经同我朝夕相处的，熟悉的气息。
“我从幽神社，将抚子带出来了。”
橘静谧地笑着，将手中的物体捧了过来。
我有些迟疑地接了过来。缓缓地将缠绕在上面的白布与符咒褪下……
出现在手中的，是一把漆黑而古朴的日本刀。
是我不能再熟悉的家伙。
下意识地握紧了她，我闭上双眼，迟迟不敢睁开。
“……给我理由。”
灼烧着我的漆黑之炎，催促我从床上站起身。我直接走到了橘的面前。步履沉重。
炽热的感情经过瑕疵品的异变，变质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冷静。为了防止她蒙混过关，为了发泄着仅存的一点情绪……我用双手扣住她的肩膀，将柔弱的少女按在了巨大的落地窗上。
日暮仿佛从少女的身后绽放。淹没她的同时，也通过一种沉重的光暗，将两人隔绝在两个好近又好远的世界。
“未经允许私自……你是真的想死么？告诉我，你的理由。”
怎么看都是被强行带出来的，被硬生撕碎的封符。那是因为我的罪过，而被第八环宣布永远封印的不祥之刃。
“……”
“笑什么？我要你的理由。”
脆弱地玻璃被我的双手挤出痛苦的呻吟。而在这种情境之下，不合时宜地，少女却绽放出了我从未见过的，妖艳的微笑。
“这下，我也没有退路了哦？”
“——？！”
少女的隔膜，怪物的界限；
黄昏的孤独，刹那的感情。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
“不要笑！你会被他们追杀到死！为什么——”
“无所谓啊。”
“你说……无所谓？”
她竟然，这么轻描淡写地，回应着我的动摇。
看着这样的她……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那张，我不能再熟悉的脸庞。
这样的橘，竟然同她当初，临死前的笑容重合了。
“——？！”
头脑……像是要炸开一样，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的感觉。剧烈痛楚像刺骨的寒气一般全方位的包围着我，若有似无，却又十分真切。
……那好像是自己已然忘却的，这两年来自己一切努力的起始与终结……自己依旧苟活于世的唯一支柱。
“呵呵……月，你问我理由，是吗？”
“……”
“那当然是，为了拯救她，拯救人类啦。人极会的宗旨不是吗？”
“……这算什么？”
“呵呵……不要这么生气嘛。虽然不是很严重……你可是带病之身哦？”
“……”
“唉……算了。没有时间了呢。”
低喃着不明所以地短语，少女突然“噗嗤”一笑，同样轻描淡写地挥开了我拦住她去路的手臂。
“理由……吗。并没有那种东西哟。”
轻轻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日本刀，走到我的身边，自然而然地，将那漆黑的刀身插进了浑身僵硬的，我的腰带上。
“硬要说的话……是呢。我只是，不想再看见，你那痛苦的样子了。”
——？！
痛……苦？我？
“你在说些什——”
“和高中生调笑，陪小孩子玩闹，有人搭话必定会回应……一边痛苦着，一边思考着那名少女的事，甚至在意到了生病的地步……”
……为什么要笑……
“变得这么不像你……这么痛苦的你，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看到了。”
……为什么，你要露出这么虚幻的笑容……
我几乎，彻底迷失于那迷人的笑靥中了。就在这时，一直以来恬淡出尘地笑着的巫女，忽然飘了过来。
“恩……”
同那晚同样的，吻住了我。
“——？！”
像羽毛一般轻柔，像果冻一般柔软，像瓷器一般易碎……
像寒冰一般绝望。
我震惊地瞪大双眼，她享受般合上双眸。像是发泄一般的**着撕咬着我的唇瓣。火一样激烈，身体却十分青涩地僵硬着。双手胡乱而小巧地抓着我的前襟。
我有些慌乱，下意识地用双手按住她的肩，想要推开她。
然而在触碰她的瞬间，橘突然产生了十分强烈的颤抖。一直类似于久逢甘露的狂喜，一种仿佛梦想成真的狂喜。
不知为何，我僵在原地。也就在这时，那双不知为何，有些恍惚的眸子，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十分自然地离开了我。
“……就算是兄妹，这种玩笑也太过了。”
“不是兄妹哟。”
保持着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橘用失去光芒的双眸看着我。
“我是土御门……而你的，是‘洛’，是‘天宫’哟？‘月哥哥’。”
“……橘？”
“呵呵呵……”
莫名地轻笑起来的橘，我不禁疑惑地望向她。
“呵呵，但是，你改变也没关系哟？无论你是如何的废柴窝囊，再怎么丑陋难看……就算你变成变成人棍，变成了连生活都无法自理的废人，我还是会爱着你的哟？”
她慢慢地走上前，抓住了我的领口。她纤细的双手没有温度，没有焦距的双眼似乎是盯着我，又似乎在盯着并不在这里的某个人。
“……橘？”
“呵呵，开个玩笑。”
她轻飘飘的离开了我，像一团烟雾。
“……总之，时间不多了呢。在这么磨蹭下去的话，那位可爱的小姐就要被带走了哦？”
“……”
“我知道，我知道的，月。你一定非常想去救她。你只是过不了自己那关……你也是时候为自己想想了。如果是宁音姐的话，她一定不想看到你这么自虐。”
“——？！”
竟然，在这里提到宁音——
“呵……真是。为什么这么的强大……为什么，什么都是她呢……”
她的脸上瞬间露出了哀伤的神色，但又立刻变得平和起来。在回过神之前，浑身僵硬的我被妖艳的少女轻易地推倒在积灰的床上。她站在床边俯视着我，神色莫名。
“你只是在，等待谁来推你一把吧？快点哦。马上就要到人极会来接人的时候了。”
“……不。”
“为了推你一把，我可是把一切都舍弃了哦？你难道要让我的心血白费吗？”
“你还有价值。他们不会做绝。”
“……”
橘突然沉默了下来。仅仅是沉默着，十分茫然地盯着我。仿佛在看一个未知的生物。
而此刻的我，脑中一团浆糊，完全无法处理好现状，以及她的情绪。片刻后，橘的声音变得有些悲伤。
“……即使度过了这么漫长的时间……我依旧不是很能理解你呢。月哥哥。”
仿佛快哭出来一般的苦笑。突然，少女竟然从红白的捏出了一张白色的符纸。
“——？！那张符咒是——？！”
“对于矫情的男人，就要这样。唵·摩利支曳·娑婆诃！”
少女的言灵落下，我眼前的画面如漩涡般迅速扭曲。额头仿佛被金色的火焰灼烧着，玄妙的符文闪耀着令人厌恶的光芒。
“连结灵脉的缩地术……你这家伙，趁我睡着？！”
“快去把公主救回来吧，王子大人。”
迅速消失变换的五感，在我意识到时已经无法感知到橘的存在了。隐约间，我能够看见眼前的世界正渐渐地扭曲成一个全新的景色。
那里有太阳的味道。
而在彻底消逝之际，我的耳旁突然听见了。
“你只要记住……她不是她，她已经不在，就够了……”
……这样的余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