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色菩提(叁)
于是,因为赊账……直到关门前,除了将做饭、接待、清洗、打扫,甚至是第二天的准备工作全都做好以外,我别无选择。
至于工资,是一杯摩卡,和两杯牛奶。
祈因为以往的习惯早早的睡下了……理所当然的,我一个人搞完一切时,已经是次日。
阳德那个混蛋……如果我今天不在这里的话,这些可都是要她一个人做的啊……那个一直对祈宠过头的猥琐男人到底去哪了?
最后检查好店内的门窗,我直接踏上了返回公寓的路。
乌云有些低沉,被不是霓虹的某种东西染成一种令人沉醉的昏黄。
……是下雨的预兆。
明明没有在意夜色的余裕……回到路上的时间,却比平时多上许多。脑内无所谓的事情团成一团,搅在一起,紧紧扒着心情。
在这样令人烦躁的心境中,我在公寓楼的楼底,看见了一抹纤细的身影。
“……你在做什么?”
少女……林崎仿佛解冻一般猛地回过神,接着有些跄踉地向后倒去。
“——好冷?!”
“……”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揽住她的后颈。换来少女很难说是愉快的回应。
“……很冷?你站多久了?”
“啊……那个,不、不是说天气的事……”
“……”
总觉得,很诡异的态度。
“那个,师、师父……”
“有事?”
莫名其妙的混乱状态,推进对话的差事只能我来做。由于心底烦躁的余韵,我十分不解风情地打断了她的话。
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一副不清不楚的样子。在漆黑一片的公寓楼底喝着冬天刺骨的夜风。
……是被冻坏了么。刚刚她的确说了,“好冷”。
“……过来。”
仔细观察一下的话,就算还残有过度训练的余韵……少女所散发出的气息,没有四五个小时以上,身为剑士的她是不可能疲惫到这个地步的。
“————?!?!!?!!!”
无视了那有些虚弱的惊呼声,我有些粗暴地将她抱起。踏上阶梯。
刻意不去想她的事,我没有特地拉开玄关的电闸,在黑暗之中,直接将少女抱到了浴室外换衣间的空地坐下。
漆黑而狭小的空间,少女憔悴不安的,自下而上的视线。我有些不快地别过脸,走进浴室,将热水开到最大。
仿佛要将大脑溶解的水声,无色的雾气以纯白的错觉蒸腾而出。在这嘈杂之中,我直接穿过了少女的身旁。
“……热气蒸一会再进去。”
随手关上浴室的门,在这清晰到有些骇人的水声中,我来到了客厅坐下。
……求死前的住所,并没有带给我多少感触。就在这时我才发现,窗外的水声已经喧哗了起来。
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密集的雨雾将熟悉的街景胧成了一幅惊艳的蓬莱。远处的街灯仿佛被雨雾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剪影。
“雨……”
明明前一阵子才下过雪……冬天会有这么大的雨还真是少见。
“……诡异的天。”
一阵惊雷响过,世界一瞬间被染上纯白。
冰雨和……雷打冬。
或许,这是为即将赴死的我奏响的挽歌?
“多管闲事。”
不过,或许这样也好。同当年她将生命托付给我时同样。不久后,我也可以在这同样异常的雨水中,将她的生命托付给那名,仿佛她的半身一般的少女了。
在心中大致勾勒起临死前需要完成的事情,我就这么静静地陷入这最后的沙发与宁静之中,盯着雨声。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在客厅的入口处察觉到了气息。
“……”
一言不发,寂静到异常。就连过于粗壮的呼吸,似乎都会将这幅画卷撕碎。
仿佛畏惧这份寂静一般,我没有回头看她。
而在片刻的寂静后,少女悄悄地迈出脚步。
走到了我的面前。
即使是雨幕下黯淡至极的月色,在被少女的身姿遮挡之下,更显昏沉。不知为何在室内穿着我的风衣的少女,就这么挡住了我的视线,强迫一般地,使我望向那双闪烁着诡异光芒的眸子。
而这份沉默之中,我感觉到了某种无法忤逆的神圣肃穆,与不可救药。
说起来……这似乎是从我被秋处刑以来,第一次遇见她。
我就这么与她沉默着,持续着对视着。出浴后,于黑暗中隐隐蒸腾的水汽与潮红,湿润披散而下的长发。因意志而偏执的双眸,在纯白的苍夜风衣下,宛若仙山之中,闪耀的菩提子。
惊雷再次炸响。我的视野中只剩下了少女的身影。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雷声之后,她眼中的光芒更加黯淡了。仿佛死去一般,
而也正因这雷光,我才发现她嘴角的阴影变得更大了。那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我,对黑暗倾诉无声的语言。
那双眼,什么都没有说。我透过它们,仿佛可以看见过去的世界。
我才发现,自己永远都无法到达。尽管我与这双眼之间,只有不过半米的距离。
这一刻,就在这一刻。我仿佛看见了一个我梦寐以求世界的一隅。
倏地,林崎……少女的嘴唇停止了颤抖。她抬起双手,开始一颗一颗地解开风衣的纽扣。我的目光随着那双纤细的玉手移动。并在心中不由自主地默数着。
纽扣一共有五颗。
雷光不再降下。而我清楚地看见她抓起解开纽扣,大大敞开的风衣之下,初生婴儿般洁白的胴体,泛着潮红与水汽,赤裸裸地呈现在了我的面前。
“……”
“……”
不久前,我曾经在夜晚的树林中见到过这具身体。然而此刻,她的身体相比那时,在雨幕与月华之下,已如美神般圣洁无暇。
我无法移开视线。令我有些惊讶的,我亦无法产生半点欲念。
她就这么一直站在我的面前,俯视着我。打开风衣,将自己的身体裸露在我的眼前。我将视线从她的身体上移开,同样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的双眸,企图能够看见与我相似的世界。
于是,又一道天火降下。少女的身体突然猛地一颤,眼眸中的光芒闪烁不定。
以此为界,隐约间,少女散发出了同那日别无二致的疯狂。
“……怕雷么。”
为何我会打碎这份出尘,我自己都无从知晓。
而简短的七个音节,如同将她从沉睡中唤醒。我看着她僵硬地重新合上风衣,如梦初醒一般低下头。
良久,她在我静静地注视下开口。
“十分……抱歉……”
于是,忧郁的伽蓝就此消逝。
我依旧平静地盯着她。
“我……小女无以为报。只有这个身子……请您,务必——”
“……什么意思?”
“……”
她的表情突然,有些细微地扭曲了起来。
“为什么,您要为我做到这份上啊!”
“……”
“呜……十分……抱歉。但是我,不能死。您的恩德,我、我……我只能献上唯一的身子……”
“……不需要。”
她到底怎么了突然间。
“……我听见了……您与弓之极大人的对话。”
“……”
“我……有必须要做的事。那个下着雷雨的晚上,大家都被杀死……母亲大人,在我的眼前被侵犯,躲在壁橱里的我只能看着……”
“……”
我瞬间明白了。那份灰色的情感,她的偏执以及,疯狂。
“……复仇……么。”
这一瞬间,我的心中突然涌现出了庞大,庞大的失望与无趣。方才她的那双眸子瞬间破碎,我看见了一个世界消亡的一声咽泣。
……真是,无趣啊……
不过,这一切也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而已。
“所以,你加入人极会?”
“我……我只能这么活下去。恶魔都要死。我的目标是……魔将。”
为了复仇……甚至连身体都能轻易交出去么?还是说,这是一种……补偿?
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想法。唯一清楚的是,她在某些地方,也是十分的异常。
“……”
那仅仅披着一件风衣的完美胴体,就这么直接下定了决心,跪坐在地上。仿佛自暴自弃一般,宣布着任我摆布。
呵……真是个自说自话的女人。简直跟宁音,跟神宫寺一模一样。
付出、决定、引导、离去……自说自话。到头来,只能让我留下“我自己活该”,这种程度的感想罢了。
猛地升起一丝烦躁,我站起身,一把将跪在地上的少女拽起,有些强硬地将她丢在我身后的沙发上。
直接跨到了她的身上,猛地扯开了她身上脆弱的防线。将自己的脸贴近她的鼻息。
“——?!”
一瞬没能反应过来。而下一秒意识到自己被如何对待的少女,认命一般地闭上了双眼。
“……”
她在,颤抖。
我无言地望着身下的孩子。心中的失望与无趣达到了极点。不着痕迹地离开了。
“……师父?”
察觉到异样,重新睁开双眼,少女不安的声音在我的身后轻轻地响起。我没有回头,对着她说道。
“你要,补偿?”
“那、那个……”
“明明怕得要死。你真的明白要做什么?明白那代表什么?”
“呜!”
真是……无趣啊。果然,不存在那种,对面的世界么……
“冷静下。穿好衣服。带上刀……我在楼下等着。”
丢下这些话,我没有在意她的反应,直接走出客厅,接着,来到午夜的走廊中。
复仇的愿望,过分的执念与愧疚,已经让她的理智被消磨到这种地步了么?明明对于她,我不过是一个怎样都好的外人而已。
说到底,这种补偿,也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的东西罢了。
我摸了摸幻痛的左眼。
复仇。
说实话,这是一种我十分憧憬的感情。
比起毫无理由的痛苦,只能自责的无奈……有一个可以恨的理由真的轻松太多了。
那种甚至可以向陌生男子献身的意志,就算舍弃了现有的幸福也在所不惜的怨念。是一种能够成为“狂信”的,近乎“信仰心”的东西。
“自我”与“信仰”,这两者是不能共存的么?就像秋口中的“梦想”与“现实”?
自我信仰……空想者的妄想。只是目中无人的无知者的自恋。可悲可笑。
虽然,这恰恰是我选择她的,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并不是林崎少女为了复仇舍弃了一切。相反,她除了复仇之外一无所有。比起那些舍弃梦想的人,他们的执着是这个世界上剩下的,为数不多的珍宝。是“她”的生命,能够寄托的价值所在。
然而,这也是代价。也是祭品。说到底,同样不过是我所选择的,喜好罢了。
“不……是你选择的么……宁音……”
真是复杂。
不过,在不久后,这种复杂也跟我无关了。
这么想着,回过神来,我已经在楼底的空地上站了很久了。
倾盆的冰雨将我身上的一切尽数掌控。负重的衣衫与毛发早已失去了“不快”这一概念。雨雾将眼镜的视野完全剥夺。我将它从鼻梁上拿下,装入口袋。
——月,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蓦地,神秘的声音,又一次以宁音的口吻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左手深深地,陷入了左眼的眼窝。
从而,看见了重新穿戴好的少女,提着刀来到了同一片雨幕下。
在她开口前,我像是索取什么似的,微微探出右手。而就像共鸣一般,少女沉默着在暴雨中停留片刻……接着将腰间的日本刀交到了我的手中。
“居合刀的精髓是,一击必杀。”
冬日,暴雨,雷声……不合时宜。我毫无征兆地,对着刚刚出浴的少女讲解起了剑技。
“恶魔,普通的一击无法杀死,那么,就利用一切,将‘一击’变成非人的东西。”
“……师父?”
“‘一击’,并非‘一刀’。”
我架起刀,对着面前极速坠落的雨滴,拔刀。
“——?!”
甚至连林崎少女都能够看清的现象。
刀路所经之处,豆大的雨滴皆被斩成三截。
一瞬三斩。
“什、这是——?!”
“这是人类的技巧。”
历史上,曾有几位剑豪也做到了同样的事。
“舍弃你的执念。或者,将你的执念变成信仰。从那个恶心的组织里出来。我就将我……将‘她’的剑交给你。”
“……她?”
拥有她的面容的少女。同样使用着居合刀,被人极会束缚的少女。
我要……让你代替她活下去。
“我的师父,半身,憧憬……被我亲手杀死的,跟你拥有同一副容貌的少女。我希望,她托付给我的剑与生命,能够在你的身上延续。”
我将长长的刘海向后梳起,露出了自己令人作呕的中二异瞳。
第一次,笔直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所以,我愿意为你而死。为了你的复仇……你必须,成为‘她’。”
我充分地表达了我的诚意。但不知为何,少女却没有露出我意料之中的舒畅表情,竟低下了头。
我再一次架起了刀,不去看她,直接对着雨点说道。
“首先……每次出招,你需要喊出剑技的名字。”
“……?”
“……喊出剑技,能够增加自己的‘势’。”
“势”,能够借天地的大势,有些玄学的东西蕴含其中。虽说有些玄乎,但是也不能说不重要。
“喊出来的话……不但能增加气势,也能令对手紧张。一瞬间的破绽是关键。”
“势……吗……”
“……”
只是因为……这是,“她”的习惯。也是,“她”对我的要求。
“‘言灵’……听说过么?”
“言……灵……”
“语言本身,是具有力量的。”
温柔的话语会让人感到幸福,尖锐的话语会让人感到刺痛……很简单的例子。
狂信者,需要自我的规制。
“剑技名称中蕴含的,你对身的意志与自豪。让我看看吧。”
对方动作的预判。剑路、架势、肌肉、视线、气息、呼吸方式……种种情报的获取,判断解析,与之对应的方法;肌肉纹理,魔力结点,弱点的看破与利用;力的转移,榨取,创造……意志。
我要将这些,在我赴死前化为刀语,并以我的死,刻进,烙进少女的心中。
“……紫式无想流居合:蜺。”
薄如蝉翼。迅如蜺吟。
我在她的面前,斩出了是空蝉,又非空蝉的,“她”的剑术。
啊啊……无论看多少次都……真是,美丽的剑术。
和我那难看的模仿简直天差地别。这才是……剑术的极致。
“你要……达到这个境界。”
缓缓地纳刀。然而看到如此详尽的,完美的剑技,渴望复仇的少女却没有露出我想象中任何一种反应。
延续着在屋内,那仿佛人格分裂一般复杂的余韵。似乎灵魂不在此处一般。
……真是。明明是这么重要的时刻……真是不尽人意。现实这玩意儿。
“……发什么呆。”
“啊……那、个……十分抱……”
怎么回事……这个态度。
简直,就像彼此不在一个频道一样。
“……不需要。主要是,明白了?”
“十分抱歉……”
“……”
……
啊,我改变主意了。
这个女孩……脑子根本不在这里。这点倒是和“她”……和她们很像。
“……”
我无言地,有些强硬地,将手中的打刀扔给了她。
“……师父?”
但是,这样一来,她能否好好地将“她”的生命,剑道延续下去……
……啧。
“……过来,抚子。”
这个距离完全听得到我的呼唤。静静地安置在书房中的妖刀,于一阵紫光中出现在了我的手中。
“……接下,我的斩击。”
“诶?”
“看不懂的话,就用身体……用生命来感受吧。”
“——?!”
我毫不吝啬自己杀意。暴雨中,眼前少女的脸庞瞬间扭曲。
“只要你能接下来,那么就一定能够领悟……但愿,你能活下来。”
这一记是认真的。就连魔将都能伤及的斩击,少女能够在我剑下存活的几率微乎其微……这一点,我和她都十分清楚。
似乎是精神被我浓稠的杀气逼迫到了极致,少女本能地,将自己的身体调整到了最完美的状态。精神也因多年战斗的经验,习惯,沉静了下来。
“如、如果接不下……”
“那就死吧。”
如果只是那种程度的话,那就只能任凭第八环玩弄而已。你我都是。
“……您真是……太自说自话了。”
“彼此彼此。”
想想你刚才想要做什么吧。
果然。对于我们这种家伙,只有这种方法,才最能冷静下来吧。
我看向眼前的少女。
气氛紧绷,命悬一线,却意外的,让人感到舒心。
和“她”这样对峙……究竟是多久以来的事呢……
时间仿佛就此冻结,世界上就只剩下了彼此一般。
夜空依然昏沉。然而那样的昏黄,在本就如墨的夜空中,反而有一种夺目的明亮。
也就在此时,我才发现,如注的倾盆不知何时已经化为了细雨呢喃。
无意间化为薄暮的夜空,淡淡地挥舞着。灰白而无色。
迷蒙中有些梦幻的,为不远处的昏暗月色晕上了一层朦胧的烟纱。
朦朦胧胧的,暧昧不明的,半吊子。
眼前,突然出了另一张脸庞。少女……林崎那强烈的情绪,有些悲伤的笑容。与宁音的面容重合。
然而,这些并没有什么用。混沌的东西再怎么整理,依旧是混沌的。
我动了起来。
以远超少女动态视力的速度。
“紫式无想流居合:蜺。”
拔刀。收刀。
……
“……不过如此……么……”
视野中最后留下的,是少女那令人莫名心痛的神色。
于是,栀子花在我的手中就此凋谢。宛如破布一般倒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