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月色琉璃(壹)
曾经在不少的文学作品,影视作品中见过一种现象。
所谓,哼着歌上刑场。
明明是罪无可恕的可恨存在终于得到惩罚之时,却毫无悔改的模样,反而一脸轻松地哼起歌来。
当然,虽然有些也不是哼歌,但其中令人不快的成分大都相同。虽然我一向认为怎样都好,但是对于因这个罪人而受尽苦难的受害者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开心的事吧。不论哼歌的原因,是因为死不悔改,还是为了冒充硬汉。
于是正义的伙伴们开始对仍未受罚的罪人投以辱骂,亦或是石头。
记得在一本书上看过对这种情况的分析。作者说,并不是因为罪人真的无药可救,真的非要硬充好汉。只不过,他除了哼歌以外,没有其他的事可做了。
放肆的,看似傲慢的可憎笑容也是同样。
人在太过于绝望,太过恐惧的情况下,是会笑出来的。
要克服眼前的恐惧已是竭尽全力,所以并没有考虑赎罪的余裕。
然而,我我此刻的心境,却莫名的无法认同这点。
“恶心……真是。”
如此平静的自己,恶心。
并不是所有的罪人都能够以正常的心境迎接制裁。如果是对于本身就在寻求终结的人来说,这样的制裁并不能够成为“罚”。
反过来说,如果是能够从始至终贯彻自己的“恶”,将这份“恶”成为他这个人本身的真实的话,甚至能够一种值得敬佩的反英雄吧。
而我同样没有得以解脱,实现的愉悦。我感到平静。宛如一个百无聊赖的观众。
我一直这么认为。罪孽必须偿还。区区死亡不足以抵消罪过。要让他,从心底感到畏惧,感到后悔,要在他受尽一切痛苦,在煎熬与悔恨中带着恐惧与绝望死去。
嘛……不过,说到底,也跟我无关就是了。
不如说,当我得知了这个怪物的身体拥有能够结束的可能,我的心情反而是前所未有的激动。
愿望得以实现,既没能赎罪也没有偿还,仅仅是从无尽的泥淖中得以解脱……从这点看来,我的死实在是,无法成就半点的价值。
“晚上好。”
刚过午时的街道,夜的黑暗与路灯的明亮互不相让地敌视着,仅仅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中充满沉重的质感。
每一盏路灯都很亮。亮得令人痛心。而那个男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阴影之中,跟着我的步伐。可疑而诡异。
“……走在我旁边,什么心态。”
“因为亲爱的,你既不会引路也不会跟随啊。”
给我向加缪道歉。
熟悉的男人身上,有着并不是祈的陌生女人香气。
“你在做什么。这个时间。”
“这是我的台词啊。亲爱的,这个时间要去哪里呢?”
“……”
说的……也是。我打算去死的这件事,还没和他说么。
不过,如果是他的话,一定能理解我的吧。
“你搞什么。把祈一人丢店里。”
“呵呵,不是有亲爱的你在嘛。我只是有些事要处理而已。”
“我在那,只是凑巧。”
“凑巧……吗。”
紫发的美男突然露出了笑容。
“嘛,的确也没错吧。不过我最近也觉得,不能太过宠她了。”
“……为什么?”
“这是,很沉重的。”
……沉重?那是什么?
“那不是理由。”
我连“她”的生命都交付出去了。明明能够陪伴在她的身边,说什么沉重啊这家伙。
“一直陪着她,是你的义务。”
“……你这是为执念所困啊,亲爱的。”
突然从身旁传来一道火光。
明明早就戒烟了……是从什么时候又开始沾染上这种习惯的?
“我知道,你因为永远失去了相伴的机会而感到悔恨……但我有时也会觉得,只有那样才是真正的幸福。其实亲爱的你只是放不下执念而已。”
“……那又怎样?”
执念,又如何?
那个少女……林崎,不正是因为执念才能够展现出自己的价值?
因为执念,她从我的刀下活了下来,此刻舒服地睡在我的沙发上,甚至,还能继承“她”的一切……这不就是证明?
“……那不是,非常棒的东西么?”
有执念的话……一个拥有着近乎执念的愿望的人,那这个人,一定能将感情化为理性,坚定地,贯彻始终。这不是最理想的状态?
我有些不快地瞪向了左侧,却看见一个黑影向着自己的脸飞来。
我下意识地将之抓住。
“……咖啡?”
“虽然只是罐装的。”
什么时候买的啊……
没见过的牌子,我有些迟疑地盯着手中的金属罐,片刻后,拉开拉环。
最后一罐咖啡……么。嘛,也不坏。
无尽寒冷之中微小的温热比想象中还要沁人心脾。
……好难喝。
“……你这家伙,我不喝美式咖啡啊。”
在日本卖这么小众的罐子是什么心态?
“哎~呀我搞~错了拿铁是我这罐啊哈哈哈哈,没关系,我只喝了一点而已让我们交换吧。来让我们交换唾液吧!”
“滚。”
“呵呵,别这么冷淡嘛。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了啊。”
“……”
他……察觉到什么了么?
努力做出没有动摇的样子,我依旧能够感觉到身侧传来了一种沉重不已的炫目。
“说起来,你知道今年年初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吗?”
“……什么?”
“咱们国家那边,有黑商盗版了舰队collection的游戏啊,结果服务器,被国内的提督们黑掉了。”
……那种事关我什么事。
“整个过程真的很热血啊。所有的提督们齐心协力,为了自己心爱的舰娘们夜以继日……不只是这样。在这场战争中,不仅仅是国内的提督,连日本,甚至是美洲欧洲的提督们都为我们送去了声援哦?”
所以说关我什么事。而且你能别用“提督”这个称呼了么简直莫名其妙。
“……那又怎样。”
“哎呀,你难道没从这中间发现万物和平共处的某种真谛吗?”
“……”
真亏他能把看上去这么厉害的理想说得那么死宅。
“……这种的,只是特例。无法奢求。”
“所以,才不是那么美好的东西啊。”
“……”
“呵呵,来说说刚才的话题吧。并不是说执念有什么不堪,只是……贯彻执念这个行为,理性的极致。一旦人们触碰了愿望本身的话,就不是那么单纯的东西了。”
“……”
“执念啊,信仰,毫无意义。但是无论人们所信奉的神是否存在,信者都能够从中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最终,也只是因为他‘不知道’而已。正因为,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神,所以‘信仰’这个行为本身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是,走在命运既定的道路上而已。”
沿着陌生而熟悉的街道左弯右拐。远处依稀可见的高楼,伫立在市中边缘的据点彻底洗去了昼日的生气。鬼气,杀气,剧烈的反差使这栋摩天突兀异常。
已经是如此接近的距离。而身旁的男人仍旧没有丝毫离去的意思。
“正因为无人知晓……超脱了‘世界’,只与时间为伴的未来,等于‘不存在’。”
“所以,需要信仰来自欺欺人?”
“可以这么理解吧。但事实无法动摇。我并不讨厌执念,但是,只有将执念变成信仰的人,才不会被执念本身吞噬。”
“……”
“信仰,梦想,执念,这种东西是人类必须的,是这个世界绝对必要的东西。”
褪色的人行道,空气在另一层意义上沉寂。我不知道为何他会出现在这里,为何特地对我说着这些东西……然而多亏如此,这条通往深渊的道路,变得更加沉重了起来。
沉默了片刻,他突然叹了口气。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从他的口中听到叹息。
“嘛……也只是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或者只是我期望的而已吧。只要是活着,要是不去相信,不去沉醉于什么东西的话,估计都会撑不下去的吧。‘所有人,都是某些东西的奴隶’。毒品,金钱……都是一样的。早已失去灵魂,才会渴望用这些东西去填补空虚。或许那人早已不再渴望金钱本身,只是‘得到金钱’这一事实吧。老葛朗台之类的人呢。”
并没有什么问题。但这又怎样?
“你想说……注定是奴隶。所以,就用坚定于某一样的‘忠诚’,来区分奴隶的三六九等?”
“即便如此,虚假的东西也是支柱。生存方式没有好坏可言。不同的只有主观上的程度而已。”
……
他说的话,其实我也明白。再认同不过了。
……但是,这样难道不奇怪么?选择“不选择”,也能够走出一条路?就算世界没有给出第三个选项,难道人能够自己创造选项?
空旷的街道没有夜风。
“就是说,最好都陷溺于某些东西……就算是假象,只要能够自欺欺人就可以?‘执念’,‘梦想’……终究是这种玩意儿?”
“嘛……自欺欺人有什么不好?大多数时候人们连‘欺骗自己’这一事实都能够欺骗过去……这不是人类最擅长的东西么?”
我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对上了他那双淡紫色的眸子。
“……”
“……”
“呵呵,开个玩笑。”
……不,我不觉得是玩笑。你的眼睛也不这么觉得。
俊美的男子没有在意我惊讶的视线,对着夜空轻松地,轻蔑一笑。
“的确那些不可或缺……但你也和那些天使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了。盲信,狂信纵使具有意义,难免可悲。神说善即是善,神说恶即是恶……这其中并没有自我,没有那个人自身的意志。”
“当然……那样的话,就不能称作信仰。不过是逃避的场所……只是在利用‘神’而已。”
“嗯。神只是路标,是前行的方向,审视自身的标尺——心中无光的人,很快就会被各种各样的黑暗所吞噬。‘希望是这样’的愿望,最终会变成‘必须是这样’的无理取闹。这样的‘神’,说到底,不过是人们的自私无力。没有意志,不允许拥有意志,只是创造出来的逃避场所而已。”
“……说了半天,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呵呵……”
阳德,突然恶狠狠地抬起头,昏暗夜空中的某个空洞。
总觉得,他的笑容有些颓然,狰狞。
“没什么。我从一开始就只是在帮你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只是想说,执念并不糟糕,但也十分的不安定。就像一个不定时的炸弹。”
“……”
那算什么……我十分不满地抬起头。
于是,前几天拷问我的场所就这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月。”
眼角闪过一阵白光。我有些惊讶地转过头。
“……喂……那是——”
出现在他手中的,除了方才我放在家中的抚子,还有一个似曾相识的,灵符包裹着的巨大长刀。
诡谲的气息,熟悉的身影……赴死的心境出现了裂痕,我躲开那闪烁的紫光,有些不快地瞪向阳德。
“你做什么。谁叫你带她们来的。”
“不是我哦。来这里之前,你的青梅竹马交给我的啊。”
“……橘?”
“呵呵,姑且不论这些。如果你有什么重大决定的话,不能撇下她们吧?”
阳德优雅地将包裹上的符咒飞速褪下,露出了纯黑的刀身。
不同于抚子古朴的色泽。深邃的,有些靓丽的黑。没有护手的柄与鞘融为一体。全然一根漆黑的墨竹。
几朵梅花的白色纹样由密及稀的从刀柄点缀至刀鞘。
“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只是想这样而已。”
他在距离目的地的高楼,约百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仿佛为了宣告,又似乎是为了箴言……阳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
“差不多到了呢……但是我想说,赎罪也好,请求也罢。就算是你自己对你自己设下的枷锁,我也希望,你不要改变。”
“……改变。”
“包括我在内。秋,橘……所有的都变得不一样了。虽然越来越偏激,但是只有你和过去比起来,变化最小……嘛,虽然这只是我的任性而已。”
为了跟我说这个,特地跟了过来么……
“……放心。”
谁都可能改变。唯独我不会改变。
我的生命将永远留在今天。
他露出了有些抱歉的,悲伤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做什么。”
“嗯?如你所见啊。”
“别贴这么近你这个死基佬。”
“哎呀想太多。我只是在帮你把抚子酱稻姬别在腰间而已哦?”
“那就别摸我屁股。带她们回去。”
飞起一脚踹向紫发帅哥的腹部,却被他轻描淡写地躲过。
他的笑容突然变得有些复杂。轻轻地拍了拍已经别在我腰间的打刀抚子,与野太刀稻姬,男人捏了捏我的肩,然后离去。
那意味深长的笑容,哀伤,背影……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个男人其实已经看透了一切。
“……走吧。”
左手抚上了腰间的家伙们。我看着阳德的背影被黑夜吞没,随后转过身,在心中道别。
豪华而阴森,有如什么人在窥视一般的森冷杀意。数层钢筋背后按捺不住的主角……我正面承受下那复杂而尖锐的杀气,走进了这栋巨大,却毫不起眼的建筑。
仿佛为了迎接我一般,一切的保安系统都形同虚设。浑浊的黑夜中,不夜城的横滨依旧灯火通明,却仿佛将此隔离一般静谧。
我的脚步回响在空旷的底楼大堂。就在我接近中央地带时,突然传来一阵细微而强力的颤抖。
地板以中间的大理石为区域,就这么缓缓地陷入了地面。
“……欢迎我么……”
比上次友好很多。是因为对方是秋?还是为我的自杀感到愉悦?
能够感受到某人的视线。根据我这两年的经验,大致能够感知到愤怒,失望,与无奈,这三种情绪。
“……结果,你还是要这样吗。”
“……”
于是,穿过那天放置我的接待室后,我见到了豪华大门之后的,视线的主人。
“明明都给过你忠告了。全是白费力气啊。”
“……你口气不怎么惊讶。”
舞台一般的巨大议事厅,少年坐在之前那个男人审问我的席位上,有些陌生地俯视着我。
真是不适合他。这样子。
“你枉死啊。我最后说一次,把那个女孩带到这里来。”
“杀了我。”
不需要半句废话。
死在他手中,既不算幸福也不算惩罚……这或许是,最适合我这种半吊子的死法。
我用平静的视线作为自己的回答。少年的表情就此扭曲。
“啊是吗。你就这么想包庇那个假货吗?不惜背叛我们!”
“……”
背叛?
背叛是……什么?
——月……救救我。
“‘那个’迟早会被仇恨吞噬,变成威胁人类的怪物!就算你不动手,第八环迟早会杀了她!”
——啊啊。我会救你的。
少年反常地,焦躁地站起身大声叫喊着,不顾形象。而他愈是如此,我愈是无法理解。
愈是感到无趣。
“该死!你是死都不愿意听话吗?昨天还没有吃够苦头吗!”
“……”
“你这是,在玷污宁音姐的心意!你——”
“我……会让‘她’,在她身上活下去。”
“……什么?”
“‘她’……会成为宁音。宁音,宁音的剑……会在她的身上绽放。第八环无法束缚她。就算她最后变成了怪物,只要‘她’的剑技还拥有价值的话……”
“什么延续?你在说什么梦话?!”
“……”
——月,月!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拜托了!这里好黑,好痛苦……把我从这里救出去!
——啊啊。再等等。宁音。我马上,就救你出来。
“为了那种莫名其妙的理由……你竟然是认真的啊?既然如此,那我就在杀了你之后,把那个小女孩一同葬送!”
少年愤怒的话语,化作巨石狠狠地砸在我的身上。我有些惊恐地抬起头。
啊啊,果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事么……
确认了他并没有在开玩笑的瞬间,我的身体自顾自地动了起来。
莫名其妙的一触即发,终究变成了毫无意义的暴力与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