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日短（叁）
出现在这里的，是被我抛弃的，我的“家人”。
中等长度的酒红秀发，左眼上缀着白色梅花的漆黑眼罩，散发着兼具妖艳与温婉的奇妙气息的成熟女性；以及身后黑色短发，面无表情却紧紧抓住我的娇小女孩。
穿着长振袖，以及短和服的大小两人，赫然便是今晨出现在我的沙发上的二女。
朱色和服，带着眼罩的和风美人……稻姬带着令人神迷的笑容，散发着令人退却的魄力。
“呵呵，还请自重。吾主乃是支配之人。非汝所能践踏。”
“……”
连同像是在打瞌睡一般抓住我手臂的抚子，两人对着穿着正装的OL释放出了无言的压力。
另一边，“纱酱大人”在座椅上狂妄地笑着，翘起二郎腿。她饶有兴致的盯着二女，身上却像是为了对抗什么一般发出了惊人的气息。
……超想回去。
明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态，不知为何我却被震慑地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纱酱突然收起了惊人的气势，露出了像是很满意似的笑容。
“……哼。不愧是传说中的妖刀。我也不是想要利用你们为难他什么，不过麻烦终究是麻烦。喏。”
说着，她从胸口的……那什么，事业线中抽出了一张像是电车的磁卡一样的玩意儿。
认真就输了天宫月。
“这个，上面特地给你的通行证。至于作用嘛……就是在刀枪管制的现在，能让你光明正大带她们两个上街的东西。”
“……”
抚子还在半睡半醒中点着头。
“哼，所以说啊渣滓，这个可是超级费力的啊。虽说大部分都是多亏了鬼道极的福才批下来的。”
橘？
完全不像是班主任的班主任就这么把用着右手食指与中指夹住的卡片向我甩了过来。
下意识地接住，刚从胸口中带出的，人体特有的余温与幽香灼烧着我的手。有一种冰冷彻骨的感觉。
“把你叫过来，就是为了给你这个东西！结果你这渣滓还不识好歹……已经不是渣滓的程度了啊渣渣！”
不，你绝对是为了钱。早上还说什么“外快”什么的不是么？
“……吾主？”
稻姬用着询问的目光回过头看向我。我有些迟疑的看了看这张两年不见的面孔，沉默着，微微颔首。
收到了我的态度，成熟的刀妖妖娆一笑，退到了我的身后。大姐头依旧悠闲地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抽着烟。
“所以，给我这个，是要做什么？”
她好看的眉毛一挑，似乎是为我能够发觉这点而感到有趣。
“要被驱逐的垃圾怎样卖命？”
那帮老东西才不会那么好心给我这玩意儿。
“哼……卖命。算不上！”
轻笑从她的口中泻出，带着一口云雾。
“只是为了解决你的封印，还有你那个灵魂味道的事而已。照现在这样，要不了多久，这破学校就撑不下去了。让你你用妖刀妖力布一个结界而已。解决自己捅下的篓子，这样的叫卖命？
“……”
“啊，对了对了。还有，自从你将这个学院的所在暴露了之后，好像接连不断的有学生被天使恶魔诱惑啊。你这渣渣给我负起责任来！要是我的学生遇害了怎么办？！”
我不禁一愣。
……还挺温柔。
“你这渣渣什么眼神？”
“汝面目可憎，怎想乃温柔至善之性情中人，令人诧异……此乃吾主之意。”
稻姬……这家伙，别给我说多余的话。
“说谁面目可憎啊！哼……嘛，废话。要是……要是因为我的学生减少而被扣光工资的话我找谁去。”
“……”
刚想说她果然不愧是个教师……撤回前言。小姐可以请您立刻辞职么？
不过都说到这份上，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一边将手中的可疑卡片收起，以腐烂的眼神看了眼前的女性片刻，我转过身。
“……走了。抚子，稻姬。”
“……”
“呵呵。谨遵汝愿，吾主。”
柔和的紫光闪过，我背起重新变回日本刀的二女。
“喂，别忘了给我把钱带来！我只要现金！我要放在这个保险柜里好好欣赏！还有你赶紧去把妖刀的结界布下——”
背对着从后方传来的烦人喊声，我没有回头。出于礼节随便甩了甩手示意她，就这么来到了没有暖气的过道。
似乎是感到了不快，“纱酱”狠狠地咂了咂舌。
“嘁。真是，不可爱的渣渣啊。”
为了抹消她……人极会带来的不快感，我反手将她的气息与话语用关上门的动作来切断。
我甚至无法忍受在这人极会的学校中多呆一秒。
平日敬谢不敏的寒风，却为无风的今日感到烦躁。头脑中始终无法消退的隐隐热度，让我脚下的步子凌乱而急躁。
阴魂不散。本以为上次的事情已经为一切划上句点，为何统治世界的伟人们就是不愿放弃纠缠一个空壳？
只想快点办好事的我，来到了林崎少女居住的林中小屋。
也就在这时，毫无征兆的，我平静了下来。
脖子上感受到被什么人的双臂轻轻环住的触感，滑腻柔软的触感。比起邪念，更多的是安心。
“……稻姬。”
安心，以及愧疚。
带着刺的甜腻吐息轻抚着我的耳垂。
“呵……久疏问候，吾主。自汝抛却吾等，已然二秋。见汝安好，妾身甚感欣慰。”
“……”
这口气……闹别扭么？
几乎如同看着我长大的“姐姐”，以及自我进入人极会起便跟随我的“妹妹”。
虽然，从我这种人的口中说出“家人”这一字眼令人作呕，即便如此，她们是如同家人一般的存在。
……而当初将“家人”舍弃的人，也同样是我。
“今晨，挣脱女狐之封印着实费力，却立遭吾主之强，弃置屋中。费尽千难方得至此，却见汝同陌生女子暗中幽会。此等再会之礼，妾身却是无福消受呢。”
闹别扭……
听上去十分稳重温柔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埋怨，我无法反驳。而一种深入骨髓，无法抗拒的酸涩，让我不由得默默伸出右手，抓住她从振袖中伸出的纤细手腕。
“……抱歉，谢谢。”
看似妖艳的女性蓦地愣住，微微叹息，吐气如兰。
“哈啊……应答如斯，着实狡猾呐。吾主哟。”
听着她虚幻的温度，我将左手抚上了抚子的刀身。穿着短和服的，人偶一般的幼小女孩面无表情地攥住了我的衣角。
久违的温度，将我心中的不快吹散得一干二净。有些不安，又有些释然，我带着这样的语气说道。
“抱歉……先办事吧。”
“呵呵，谨遵汝愿。”
稻姬轻笑着，抚子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我的衣角。
带着两个妨碍走路的家伙，却意外地令人有些舒心。我久违的带着她们，站在了“演武场”的中心。
选择这个地方是有原因的。首先这里是学校原本结界最薄弱的地方，另外也是我的气息初次泄露的地方。以这里为结界中心的话基本上可以算是一劳永逸。
沉默着环视四周，深深的呼出淤积在胸口的浊气后，接着将变回野太刀的稻姬整个抽出。
有些迟疑的，我跳起了完全说不上熟练，幼时在橘家的神社学的神乐舞。
抚子为剑，稻姬为矛。绝不容许打断的神乐。本是为了献纳、祈祷而举行的神舞。
而眼下，不完整的仪式、外道的神具——妖刀、没有一丝虔诚心的肮脏祈祷者。
明明只是缓慢的移动手脚，跳着动作简单的舞蹈。汗水却渐渐浸湿衬衫。
手脚很重，我能感受到自己的精气被抽走的实感。
向着不存在于三界中的，死者前往的国度——幽界而送出的祷告。献上祭品换取安宁的卑劣，人类的愚行。
祭祀绝不容许被打断。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我吃力地移动着手脚，视野开始摇晃。
然而就在这时，突然从这片环形空间的四围，传来了惊人的恶意。
是中下级恶魔成群出现的气息。数十……甚至上百左右。
虽说并不是令人绝望的数量，但矛舞正跳到一半。万一惹怒了祭神，代价便是我的灵魂。
随着庞大恶意同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汗水如注落下。
……啧！刚刚决定了永眠的场所，怎么可能让你带去空虚的永劫！
久违的，我感到了焦躁。正当我打算压榨自身的生命力快速完成仪式，变回人形的抚子却出现在了神乐的前方。
娇小的身体静静地站在我的身前，人偶般精致的面无表情的脸庞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势。
她回过头，无言的看着不断舞动手脚的我。仿佛无情的，无垢的澄澈双眸中隐藏着我读不懂的深意。
不久后，她再次缓缓的回过头。
也就在这时，庞大的恶魔群从密林之中现出身形。
没有在意恶魔如何得知这里，又为何数量骤增的余裕，我一心一意，只求完成手中的神乐。
女孩的表情没有波澜。除去身上淡色的短和服无风自动着，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一切。宛若画卷。
四面八方向着抚子，向着我袭来的恶魔所放出压力，浓稠得甚至压缩了这片空间的气压。面对毫无预兆洒下的各种的魔法，利爪 ，巨拳，膨胀的肉体……看似孱弱的刀妖，仅仅是将小巧的双手水平的伸出。
悄无声息的，下一秒，不知从何处——凭空冒出来的刀刃将抚子前方的中级恶魔贯穿。
“——？！”
连悲鸣都来不及发出，周围的恶魔送去了愕然呆然的目光。从一开始就没有将这些看在眼中的抚子缓慢地水平移动着双手。
如海浪一般凭空，亦或是从土地中刺出的刀刃接连不断的出现。闷哼声此起彼伏，有些魔法施放一半便被刺穿的恶魔，赤色的花火一般，被自己的魔力从内部炸得血肉模糊。雨水一般的血液从半空中洒下。
抚子像是做出“万岁”一般的姿势将双手跳过头顶。原本漂洒在半空中的一些血滴，突然从中伸出了腥红色的刀刃。凶狠刺下的刀刃将伏在地上的众多恶魔狠狠地钉在地上。
前后不到五分钟，数量庞大，甚至有八成是中级恶魔的深渊就这么变为死寂的地狱。像是什么都没有做的抚子带着一如既往的扑克脸回到了我的腰际。
而在舞蹈终结的瞬间，我将挥舞着的，稻姬的刀刃狠狠的对着面前的地面插下。
立在大地之上的稻姬发出了强烈而炫目的紫色光芒。我连忙拔出了腰间的抚子，跳起剑舞。
结束的祭祀号角，将抚子的刀柄狠狠地垂直敲下。
“——八目竹笼镇压！”
同刀柄朝上的稻姬柄底相碰的瞬间，二女绽放的淡紫光芒达到了极致。看着刀柄垂直相接，宛如融为一体的二人，我举起右手，用抚子的刀刃竖直切开了手腕上的动脉。
淡紫色的光芒，顷刻间变得腥红。不像样地喷射着的我的血液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在半空中改变方向，飞回了二女的刀身。
渐渐的，一个带着些许紫意的暗红色五芒星以稻姬插在地面上的部位为起点，逐渐的放大，放大。
能够感觉，体内的血液似乎全部离我而去。意识十分清晰，脚下却十分虚浮地摇晃着。
隐约中，暗红色的五芒星随着我失去的，足以致死的大量血液在地表延伸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大小后逐渐消失。同时二女刀身上的光芒也一并散去。
应该结束了……吧。
但是，我能够拥有“结束”么？
瞬间松懈的神经，如同为了罢工一般放弃了对肢体的控制。带着昏沉的头脑，我直接向下倒去。下一秒，我感觉到自己落在了一大一小的两个臂弯中。随之而来的是安心感，以及如山岳一般沉重绵延的疲惫。
……我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躺在少女的怀中。
我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没有资格。
身后的柔软，怀中的娇弱，淡淡的，女性独有的香气。我毫无意义地拼死支撑沉重的眼皮，在一双，纤长的玉手的遮盖下，支撑着沉重的眼皮。
“啊啦，吾主……窃以为，汝实须小憩一二。”
“……手拿开，稻姬。”
无视了她有些恼怒而无奈的声音，我用着想象之外沙哑的嗓音说道。
“恕难从命。”
难以置信……稻姬竟然会拒绝我的请求？
“妾、妾身之主……已逝二载……有余。”
出乎意料的，稻姬的声音少有的，不那么的游刃有余。
变扭的台词，颤抖的低沉声音。凄楚、恐惧、孤独。甚至是一向如人偶般平静的抚子，娇小的身体都微微颤抖着，抓紧了我的前襟。
……我瞬间失语。同时也想起了她们这两年度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被封印在空无一人的神社，黑暗，空虚，孤独……不被世人所接受的排外，失望，绝望。
空虚冰冷，无人回应。无法动弹半分，只有将一切委身于虚无，永恒的悲哀。
虽然没有特别的表现出来，装作同两年前没什么区别的态度。不过所内心淤积的东西，一定远远不止表现出来的这么多。
无风的冬日，血腥的战场。远比平静的课堂与教室来得舒心。感受着身后温度，看着趴在胸口假寐的女孩……我考虑着无法回头的事。
……妖刀的刀妖刚刚苏醒，人极会便派来了接应的措施。一切就像计划好了一般，令人不快。
从刚刚开始，左眼深入灵魂深处的疼痛便不断地提醒着我。我能够得以苟活，全是拜“那个”所赐。
比谁都要清楚“那个”的恐怖，清楚我越是负伤，越是动用力量，“那个”的苏醒便越会加快……在此之上却再三地利用，压榨毫无价值的垃圾……
而更令我无法释怀的是——
“……让我起来，稻姬。”
身后的，她的颤抖越来越明显，达到了令人担心的地步。
但不知为何，她似乎在顾虑着什么，仅仅是强忍着什么一般，始终不愿松开环住我胸口的双手。
“稻姬？你怎么了？”
“唔……无、无……无恙！”
这声音，怎么想都不可能没事吧？
难道是刚刚布下结界是受到损伤了么？果然一个人就不该接下这种数十名阴阳师献祭的术式——
“没事吧？快让我起——喂你这家伙穿成什么样子？！”
拼死回过头，想要看向她的我，瞥见了。
原本成熟刀妖身上穿着的长和服，不知为何正摊在地上。身上被不知从哪来的绳子紧紧地绑住。
似乎勒得不是一般的紧的样子，绳子深深陷入了丰满的身体，通红的印子在洁白的肢体上异常妖艳。
这、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个**？真亏你能把自己绑成这个样子啊！和服本来就不穿内衣你搞成这副样子是想怎样？
“啊、啊啊啊……妾身的，妾身的，放置play与偷情play的完美结合天国啊啊啊啊啊！”
“……”
“被发现的话背德的新鲜刺激不是都没有了吗！既、既然这样……吾主快来正面惩罚我，严厉地斥责我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的古风口吻呢？
在吐槽这令人骇然的取名能力前……想起来了。
这家伙，是个变态。
看上去是个成熟的美人，实际上是个一丝开玩笑成分都没有的超级受虐狂……也就是抖M。字面意义上的。
话说，你不让我起来只是为了你的性癖？刚刚的颤抖只是变态的兴奋？！感动和怜爱还给我！
“给我冷静！监视的人你不在意？”
“那个早就走了！但是就算还在也没关系！不如说被看见妾身才更兴奋哦！快！快哦吾主呜呜呜哦哦哦哦哦！”
不行了这家伙。这么想着，我赶紧寻找抚子的踪迹，企图寻求帮助。
“……”
不远处，早已醒来的幼女面无表情地，同斩月大叔一般站在了自己的刀柄上。
这是她从以前开始就喜欢的游戏。
无法同电视里那般稳稳地站住，却像不倒翁一样，与刀身融为一体，直挺挺的倒下，接着以剑尖为支点四处摆动……你真会玩啊。为什么现在要玩这个！
稻姬满脸病态的潮红，双眼无神，似乎还有一丝唾液顺着嘴角流下……痴女么你。
“哦哦哦哦哦哦！妾身……妾身！吾主！依、依旧放置……？！呜呜呜噗噗！”
一边是面无表情地玩着奇怪游戏的幼女妹妹。
一边是一脸恍惚地玩着奇怪游戏的变态姐姐。
“唔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吾主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摇晃。摇晃。）”
这种的，或许，也是一种……纯粹？
虽然有些头痛。但是更多的，是一丝窝心，以及更加难以企及的悲哀。
而更令我无法释怀的是，我正在为永远抛下她们——求死而努力。
虽然，我曾经将她们封印在了幽神社，抛弃了她们……
但是……我真的，能够抛弃她们么？
非人的异类，傲慢人类随意支配的“道具”，毫无希望可言的生命……
我要，独自丢下她们么？
……
我不明白。总之，我现在的愿望，只求不要有目击者现在出现在这里而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