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空蝉(壹)
电车。
顾名思义,以电力作为动力的交通工具,分为无轨与有轨两类。
19世纪首次出现在德国,由西门子发明的轨道交通。之后在日本发展成路面电车,几乎成为了这个国家的象征。
由于这个国家上下班时交通的严重堵塞,这等拥有轨道,“绿灯”的秩序交通当然便利不少。或许称之为日本独有的特色也不为过。
特色。便是绝对的排外。
“所以,为什么是电车?”
“呵呵呵,何出此言?欲及千里之外,乘此代步之物,岂非理所应当?”
“那不是重点……”
所以,为何一个刚刚苏醒的妖刀,会将这种“独特”驾驭得如此纯熟?明明我都不会?
我大概也永远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一个仿佛活在战国时代的刀妖教导如何在现代人类的社会中生存。
站在人挤人的电车上,领路的竟然不是我这个在这里生活了半年的人……
说起来……尽管在这里呆了半年,我还是完全分不清日本电车和地铁的区别。
虽然或许跟我的死宅属性,以及学校公寓打工三点一线的生活脱不开关系……不过好像就连有些日本人都说不清楚这两者之间有何差别。
然而,最重要的是……这里完全没有动漫里那种浪漫的月台。潮水般的人便不知道从哪里汹涌而出,源源不断。我觉得自己像一条散发着盐味的沙丁鱼。
于是很快的,就变成了我们现在这副样子。
“庸人,自扰……善哉斯言呵,吾主。”
“……”
你试试看被这么多人挤得无法动弹?
我不由得露出了死鱼眼瞪着被我双手撑出的空间护住的稻姬。结果这个家伙不但没有表现出一丝半点畏惧或是悔意,反倒像是吃了中华一番一样怪叫着。
“哈啊嗯嗯嗯——!久、久违的,吾主冰冷的视线唔——”
“喂给我安静。”
连忙用手捂住她的嘴,小心翼翼地窥视着周围……接着发现没有人注意到后松了口气。
在日本,基本上乘坐电车,和去图书馆查阅资料很像。虽然不是不能说话,但是也只是可以小声对话那种程度而已。再加上这家伙显眼到不行的怪异打扮……
我回过头对她送去死鱼的目光,结果变态的脸上潮红更加浓郁了。
“哈嘶……哈嘶……”
那毫不掩饰的视线,及诡异的粗重鼻息甚至不用特意去感知……所以说怎么搞啊?
“你什么表情……喂你脑子装的什么——?”
这家伙,竟然伸出舌头来舔?!
我想在众目睽睽下将她打回原形。
刚想发作,结果突然从后方一阵骚动,接着我们身后另一边的车门被打开了。我们被让出上下车空间的人流挤向一边……变成了我整个将稻姬压在了车门上的状态。
“啊恩!吾主……这、这这这是露出pla——?!”
“给我闭嘴。”
这是去救人的气氛么?
这种情况重复了数次后,或许是到了人流集中的站点……在人群中煎熬了半个多小时,车厢中大半的人在一个名叫鸟滨的站点离散。待车门关上,我松了口气,离开了稻姬的身体。
“唔姆,何等绝情决意……汝之所欲,但为妾身之躯吗!”
“别闹了。”
无奈地瞥她一眼,我侧过头去。
车上零星的人:上班族,学生,老人……男女皆有。长相,体态,气质,神情,穿着,全都不尽相同,然而却都做着同样的事情。
——他们都在低头看着手中的手机。
我漠然地看着这一切。那种心神完全被吸引进去的姿态,让我不禁联想到了那个老伯……坂本禅次郎的模样。
“……吾主,何故深思?”
“……不。”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将这两者联系起来。隐约间觉得,这两个我无法理解的事之间,有着一种无聊却无奈的命运。
稻姬顺着我的目光看了过去,随后嫣然一笑。
她拿起手将酒红色的发鬓撩到耳后,靠在了紧闭的车门上。
“吾主,汝可知,六合之理为何?”
“……什么?”
我有些诧异的回过头,看着身前做出一本正经表情,却懒懒的倚在车门,姿势妩媚的刀妖。她的独眼对上了我的独眼,随即妖娆一笑。
那表情有些迷离,有些出尘。仿佛一个超越时间的智者。
……然而,从她口中说出的话语,却令人哑然。
“六合之物,当世之世……皆为彻头彻尾之受!皆为抖M!”
“……”
觉得这变态会正经发言的我真是有够蠢。
“够了,闭嘴。”
“非也。吾主,此非无理之取闹。”
她的声音稳重而恬静……那是记忆中,久违的清泉。
车厢随着行进摇晃着笨重的身躯,嘈杂与死寂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在足以掩盖住妖艳美人细语轻声的寂静之中,她的声音格外的清晰。
“彼之所执,名曰‘手机’一物……何以这般引人入魔?”
“跟我无关。”
“呵呵。妾身……妖器,同彼物并无二致哟?”
“……啊?”
在说什么鬼话?
“妾身,吾等乃‘器’。此乃天地之理,诳语无力。”
“……”
“是为‘器’,故有其极。妖物存在之理,皆因其‘力’。汝等人类之所出,皆为强为汝之所不能……故而,终须有所伤,有所偿。”
她的脸上依旧带着睿智的笑容,却散发出一种,在本质上有着决定差异的疏离感。一瞬间,我仿佛看漏了她的存在。
“使驭吾等之偿,心智,筋骨,体肤,三魂,七魄……吾主汝未察其所异,盖因汝出众之资,及年数之幼。然此乃世理之外。由此,吾等为‘器’……而汝等人类,亦为‘器’之‘器’;‘力’之‘器’。”
“……”
“‘器’及其‘主’,皆为于世之物,无从茕茕。‘器’若失却使驭之人,终为土灰。由是,相辅相生,相殁相毕。”
“……造物者的痛苦,被造者的悲哀……皮格马利翁么?”
“戏曲戏剧吗,此非妾身之长。然,诚如吾主所言。吾等之理,不过一介蜃気。窃以为,驭器之时不含‘自我’,终究难逃沉沦之果。故而坂本其人失于千妹妹之力,听倾魔语,万劫不复。”
我默然,咀嚼着稻姬的话语,并顺着她那仿佛彼岸的视线看去。
……那里没有半个人影。空无一物。
突然,她一改方才出尘的氛围,脸颊瞬间染上诡异的潮红。
“然、然此非妾身所悟!世人皆有此觉却沉沦依旧……此莫非‘世人皆为抖M’之观,绝佳之铁证吗?!”
“……”
她的双眼放光,兴奋地喘息着重新望向我。那笑容真的让人有些发怵……
“咕呵呵,呵呵呵呵……窃、窃以为,世人皆呼‘渴望自由’,实则渴望束缚!若当真予人以‘自由’,定若不安之童,惶然不可终日!世间之物,皆望束缚。相较林中之兽,以‘社会’束缚己身之世人存世易笃;相较巷尾之野犬,归于人家之宠愈益滋润!”
她愈说愈兴奋,甚至从靠着的车门上走下,紧紧攥着我的手腕。脸整个凑到了我的面前,双眼熠熠生辉……
不知有意无意……她的全身,正不断地散发出浓郁到异常的,魅惑的香甜气息。
被那个气势稍微震慑到,我本能的将头向后退去。然而她的脸却追了过来。
“人生在世,数十春秋,尽是苦痛难熬之事。虽深知其究,世人依旧可以隐忍至此……由此观之,莫不是极为出众之受?!于此等苦痛一世找寻珍宝,天伦,欢愉……同妾身此等,于痛楚中找寻快意有何不同哦哦哦?!”
“……”
那个,您冷静点……
所以说你到底想要说什么?这就是抖M眼中的世界?
然而,虽然她满口扯淡,我竟然找不到半点反驳的话语。我只有傻眼地看着她,看着她身后,车窗之外的夕暮。
看着这样的我,稻姬诡异的红颜,渐渐被一种无趣的,遗憾的微笑所取代。她不着痕迹地离开我,靠在了车门上。
“……注定没有好结局……么?”
我喃喃道。而朱红的刀妖嫣然一笑,从胸口……不知道什么地方掏出了一根精致而细长的旱烟烟管含到口中。淡淡的青色迷雾,有着一丝细微的,艾草的清香。
……虽然是很适合很漂亮……车厢内是禁烟的。
“非也,非也。”
“……”
“无论所为何事,皆须世人以‘自我’以自省。归根结蒂……目的手段,此非一物。”
“……”
她的眼睛,第一次彻底敛去了笑意。
车窗外橙红的夕照渐渐露出了一丝微小却浓厚的黑暗,赤色的夕阳即将被昏沉的地平线吞噬。
残阳在那酒红色的发丝上韵出了一抹隐隐的金边。我重新看回了那温婉的只眼。
……为何,她要对我道出这些怎样都好的话语?
“存在之理,不可忤逆。若欲强行偏离,使之扭曲……必遭果报。为奴之印烙于一旦,一鸣,惊人。至亲分道扬镳云云,不过此等必然之伊始。”
“……但是,人必须成为某些东西的奴隶。”
“是也。故而……无可救赎。然此乃局外之人所言之诳语。**之沉,以至魂灵之堕,同假以黄粱丰腴自身,此二者并无交集。若是一不论对象,终日痴求鞭笞,责罚之人,不过毫无节操,惟发情之兽。一出众之受,于平日须如花魁般优雅绰约。而教调之时,却须如孺犬般顺从——”
就不能正经点……
天色已彻底漆黑,电车内的车灯却没有亮起。
此时察觉到诡异的我才发觉,不知不觉中,车厢中竟只剩下了我和稻姬两人。
她似乎对此毫不在意。
“呵呵……顺从也罢,抗争亦然,不可单为‘顺从’,为‘抗争’而为之。为何顺从?目的为何?”
“……”
即便两年未见,她还是老样子,总是若无其事的道出我的困惑。
窗外沿路排列着的路灯变得朦胧,宛若疾驰而过的箭矢。“路灯宛若刻在世界上的刻度”,时间一般,以相同的间距,不动地,无限地伸展开去。
既定如此。
我突然想起了《海边的卡夫卡》中,“我”对于命运的阐释。
……成千上万的“骨片”,切割着人们的肉身,心灵。人们都在那之中流血。双手接住流下的,如注的血……那即是自己的血,又是别人的血。
——某种情况下,命运这东西类似不断改变前进方向的局部沙尘暴。你变换脚步力图避开它,不料沙尘暴就像配合你似的同样变换脚步。你再次变换脚步,沙尘暴也变换脚步——如此无数次周而复始。
——就是说,沙尘暴不是来自远处什么地方的两不相关的什么。那家伙是你本身,是你本身中的什么。所以你能做的,不外乎乖乖地径直跨入那片沙尘暴之中,紧紧捂住眼睛耳朵以免沙尘进入,一步一步从中穿过。
从那“沙尘暴”的比喻之中,或许能从中窥视到一种日式伤感的命运观。
同《俄狄浦斯王》那种英勇的逃遁,英勇的前进不同;或许我,我们无意中,反倒在渴望这种“命运”。
不论好坏,“沙尘暴”一定会给予我们以洗礼。即使从坏的意义上讲,我们或许同样认为早晚就要面对的,背负在肩上的“命运”过于沉重,于是反倒渴望顺从这样的命运以求解脱……
软弱的极致,是能够化为勇猛的。
或许,我的心底有着为了从人极会的纠缠中摆脱的懦弱,从而化为了顺从。
我的“拯救”,是由于软弱?
不可能知道。为了拯救的拯救,为了反抗的反抗,连傲慢都算不上。
……但是……
“……但是,也没什么不好?”
“吾主?”
“就算没有‘自我’……但是‘拯救’的事实依然存在。”
“……”
稻姬突然有些惊讶地睁大了那只漂亮的独眼。我接着说道。
“谎言本身具有意义,为此……行为模式,观念价值多少也会受到影响。就算一无所得,也有所价值。”
“……”
我回过头,发现稻姬仍旧一脸惊诧地盯着我的脸。同她对视着,呆愣片刻……突然酒红色的刀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抬起头,似乎感慨万千。
我不禁,被那美丽的笑容震慑。
“呵呵……何等的,惹人怜惜……”
突然露出了妖艳的笑容,玉手缓缓地,抚上了我的脸颊。
“以高于人类之姿,敬重吾等……欣喜之情难以言表。然吾主可知,何谓‘妖’否?”
“……”
那是一种妖娆的,带着埋怨,赍恨,兴奋以及……幸福的表情。她突然凑了上来,轻轻地倚在了我的胸口……突然用那娇美的粉唇扯咬校服领口露出的衬衫扣子。
妖艳地吐息伴随着艾草烟的微呛与清苦,以及稻姬独有的甜香扑打到衬衫内,又从衣领钻出……幽幽,而强烈地刺激着我的神经。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在一瞬间模糊起来。
“喂……做什么?”
“妾身,已然为汝教调,沦为不忍吸食汝之异类……啊啊,妾身已失却弃汝独活之能……汝可否认?”
“等——”
轻咬着,她在我的胸口抬起自下而上的妖艳视线。
“妄图同自身之‘力’不符之物,此乃人类固有之劣根。于此之上,仅存‘相安无事’而已。”
女性整个身躯,仿佛要同我融为一体一般紧贴。细小的两排银牙在我脖子处摩挲着。柔软的腰肢,双臂,大腿……在我的怀中,胸口,腿间摩擦着,令人本能地血脉偾张。
然而她的话语,却冰冷得令人绝望。冰火两重。
她的吐息愈加粗重……行为也越发过火。稳重的女性,竟然用抓住我的手腕,探向自己和服包裹着的柔软。
灵蛇一般的右手轻巧地钻进了我的衬衫,在我的小腹抚摸着……
无骨的灵蛇在游走,并试图向下探去……我的身体不禁僵硬地紧绷起来。腹部不自觉地用上了力……有些慌张地。
而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
空间都在颤抖着。
就在我同美丽的妖刀缠绵之时……一道散发着毁灭气息的金光,就这么粗暴而壮烈地,将电车撕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