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清宵半(贰)
梦境依稀变得模糊后,我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顶。
说是天花板……然而可能有些不明所以,其实,我比较倾向于称之为“盒子的顶部”。
光秃的模样,色泽……完全同映像中“房屋”的概念相去甚远。
移动视野,能够发现我所身处的房间,是真正的“家徒四壁”。
甚至比我所暂居的公寓还要夸张……除了我使用着的这张钉在墙壁上的吊床外,是甚至连墙纸都没有的狭小空间。这种有些诡异的现状,我也是在看清了怀中,同我一起躺在狭小吊床上的少女后才明了。
似乎被我吵醒,又似乎是被从墙壁上唯一一口插满铁栅的小洞中洒下的夕照惊动……怀中一丝不挂的少女有些迷糊地撑起身体。
灰白色的柔顺发丝,从那艺术品一般毫无瑕疵的洁白躯体上滑下。一边轻柔着惺忪的眼,她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啊……月。早上好。”
“……现在是晚上。”
有些冷淡地回了一句,我眯起眼睛望向我熟悉而又陌生的妹妹。
……自从被她带来这里后,大概已经过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了。虽然并非我的本意,但呆在这里,我除了睡觉就是睡觉。起来就是吃饭,吃完饭后再次莫名的陷入沉睡……而且每次醒来,怀中总是抱着一丝不挂的橘。
也不是没有问过她,这里是哪,为什么不回幽神社之类的。不过渐渐地也就放弃得到答案了。
总而言之,我实在是,有些厌倦了。
而且这空无一物的感觉,令我厌恶的同时,却也十分令我欣喜。
我低下头,试图坐起身。移动手脚的同时,铁链丁零当啷的喀锵声也传入了自己的耳朵。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扣住我手腕脚腕的铁铐都会发出刺耳的声响……谁的杰作自不用说。勉强地坐起身,我抬起头。远处的小窗,隐约能看见一抹晚霞的残影。
“是吗。是呢。已经是晚上了呢。”
“……不是第一个晚上了。”
“唔恩?月你是怎么知道的呢?这里除了那个小窗子之外根本就看不见外面哦?”
“……”
只是这个房间的采光过于诡异,每天只有夕阳的余晖能够偷溜进来些许,反倒成为我计算天数的工具而已。嘛……毫无意义。
撇过头看了看一脸甜蜜的妹妹,我不抱希望地开了口。
“也该,告诉我这是哪了吧?”
“呵呵,也是呢。已经是晚饭的时间了呢。今天月想要吃些什么呢?”
“……什么都好。”
“好的。那就做咖喱猪排好了。”
“啊啊。”
这么说着,橘将纤细的右手抚上了我的脸颊。灰白色的眸子就这么在极近的距离下盯着我。我同样默默地回望着她,她的吐息很近很轻,她的手十分冰冷。
“……橘?”
“那我去做饭,月就稍微等一下吧。”
这么说着,橘舞着那赤条条的美丽胴体爬下床,从那几乎同墙壁融为一体的铁门中走了出去。步履轻盈。
漠然地目送她的背影直至消失,我回过头望向那狭小的窗口。
夕沉的余晖转瞬即逝,亘古的黑暗预示着我的终末。百无聊赖,好不容易坐起身的我再次躺下。锁链发出喀锵喀锵的声音。
这种状况到底是……唯独这次我无法轻易地说服自己。如今她已经不再为人极会工作了,也就是说橘的这些行动全部出于自己的意志。
她明明说要我陪她回幽神社,如今反而在这种地方做这些无意义的事,还多此一举的用这种手铐脚镣限制我的行动……
这就是她的感情么?我不知道。但尽管如此,就算是我也能够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正确的东西。或许有更为可怖的因果蕴含其中,但不可否认的是,彼此间的“异常”,已然失去了平衡。
下意识地扯了扯被固定在墙壁上的手链脚链。虽然是一流剑士都无法斩断的粗壮,却也不是不能强行挣开;虽然是世界最强的七人之一,却也不是不能趁橘放松之际略作反抗。
前提是,她没有露出那种毫无防备的表情的话。
……前提是……她没有每晚抱着假寐的我的头,默默流泪的话。
……
将手背覆上双眼,即使我不愿如此,意识也自顾自地集中起来。隐约间,我听见了门外传来的,橘的声音。
“天……眼,已……功引出……为……没有……醒?这跟说好……不……样不是吗?”
……似乎是在和什么人说话的样子。没有第二个人的气息……通讯么?
“……任……成了。这……好……一样。‘那个’……没有理由……原罪……”
似乎是在谈正事的样子。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总觉得她是在谈论关于我体内的“那个”的样子……
嘛,还是不要在意好了。先不说不可能有人敢来碰这颗不安定的炸弹……再怎么说,橘也不可能害我。
重新将思绪从意识中剔除。仿佛为了配合我一般,橘的声音也渐渐地微弱了下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铁门再次被打开。橘光滑的躯体外,十分突兀地直接套上一件微不足道的纯白围裙。
“久等了。呵呵,你一定饿坏了吧?”
一边轻笑着,她轻轻的将一个精致的食盒端了过来。
“……”
知道她不可能听进去,对于她的这身打扮,我只有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
“……刚刚在打电话?”
“呵呵,这是刚刚炸的肉排,但是已经没有那么烫了。赶紧吃吧。”
自然而然的敷衍了过去。我低头看了看食盒中丰盛的食物。除了她刚刚说的咖喱猪排,还有散发着金灿光芒的鸡蛋烧,以及看上去清爽无比的蔬菜沙拉。
“想先吃什么呢?”
“……解开手铐,我就自己吃。”
“是吗,那就先吃肉排吧。”
“……啊啊。”
接着理所当然的,用筷子夹起一块切成刚好可以入口大小的肉排,一脸甜蜜地送到我的面前。
“来,啊——恩。”
“……”
重复了不止一次的对手戏,我默默地张开嘴,将面前泛着诱人色泽的食物吃进嘴里。
虽然我从来就吃不出食物的味道,虽然,这几天都是吃着橘做的食物过来的……但我还是无法相信曾经那个料理苦手的妹妹,如今竟然变得能够做出如此美味食物了。
“怎么样?好吃吗?”
“……啊啊。”
“是吗。呵呵,那真是太好了。”
“……”
微微歪着脑袋,慈爱而温柔的笑容。在那美丽双眸中隐含着的一丝疯狂,我没有看漏。
“那么,接下来是蔬菜沙拉哦。荤素搭配要均衡呢。”
每每将食物送到我的面前,围裙下若隐若现的胴体便滑落着绸缎一般的发丝。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我只能静静地望着她。
“沙拉的生菜,西蓝花是用热水烫过的,口感不错吧?”
“恩。”
……尽管如此,她看上去十分的幸福。看上去。
我呆呆地仰望着她。她笑得十分甜蜜,仿佛沉醉在最为梦幻的美好中。却也仿佛,泪水马上就要决堤一般。
“真是,太好了……啊。”
总觉得,从那神采中,我仿佛能够看见自己的一些,不可救药的残渣。这样“扭曲”,“疯狂”,“幸福”的表情。
她似乎无意间发现了什么,发出了短短的惊呼。
“呵呵,真是粗心呢,嘴角沾上了沙拉酱哦。”
这么说着,带着宠溺的表情,就这么将美丽的脸庞凑了过来。
“……”
手臂轻轻地环上了我的脖子,硕大柔软的胸部隔着一层薄薄的纯白围裙推挤着我的胸膛。她的脸庞慢慢凑近,水润的双眸,饱满的双唇,迷离的幻影……
沾在嘴角的酱汁早已被她舔舐殆尽。
然而,她似乎没有满足一般。舌尖轻移,小心翼翼地,如饥似渴地,同我四唇相接。
不只是她的脸颊。那舌头比以往的还要赤红。灵蛇一样地蠕动。轻阖双目,舌头与舌头激烈而被动地,淫……靡地交缠。深入。贪婪。恐惧。走投无路。
这时,我才第一次看清了她的吻,她所有的吻的含义。
我无法动弹,只有伸出手摸上她的后背。
光滑瘦削的背部隔着她自己的银丝,真切地感受到了我的触感。她突然浑身一颤,紧接着的,是好似狂喜与兴奋交织的剧烈颤抖。铁链的声音轻微而突兀。
手指梳过她柔顺的长发,“什么东西”从指尖流走的感觉无比真切。感觉,十分的,惹人怜惜。
几乎使人窒息的动与静中,橘微闭的双眸中透出了一丝哀伤。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慢慢地离开了我的唇。
“已经擦干净了。”
“……啊。”
她笑得若无其事,笑得十分幸福。
“……一点酱汁,没必要你来。”
“不,照顾丈夫是妻子的义务哦。好了,接下来是鸡蛋烧。”
“……”
我无言地盯着面前珍馐,不知为何,我完全无法产生甚至半点食欲。从那天起,一直。
“……橘。”
“恩?怎么了?不合你的胃口吗?”
“今天,是第几天?”
“……”
一瞬间,我觉得橘的瞳孔失去了光芒。紧接着下一秒那感觉又烟消云散。她的双眸,弯着慈母一般的宠溺弧度。
“别想那些没用的了,我们快点吃饭吧。”
这么说着,橘却将筷子夹着的食物送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再次倾向前,用舌头撬开了我的牙齿。灵蛇纠缠着,有美味的蛋烧滑进了我的喉咙。
“呵呵,这样比较好消化呢。”
一脸满足地笑着,妖艳的舌头舔舐着嘴唇。
而就在这令人晕眩的狭窄中,突然出现了第三个人的气息。
刹那间,橘行动了起来。
“疾——!”
白光闪过,不知何时穿上了巫女服的橘将袖口猛的一甩,一道苍白的雷光直接撕裂空间,向着那扇铁门飞去。
但那看似迅猛的雷行符,仿佛被凭空捏碎一般挣扎着消失。扭曲的空气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上来就下杀手,真是过分啊。”
那个人是穆阳德,淡紫色的长发,身穿侍者装束的男子。此刻,他正带着一副微妙的表情望着我们。
“一般来说会突然之间丢雷咒过来的吗?很危险啊。”
“什么时候在那的?你来做什么……”
橘就像被侵犯领地的狐狸一样警惕地望着阳德。那种程度的敌意绝对不是正常的,对着熟人而散发的。
“放心,我才刚刚到这里而已。不会对你们做什么啦。”
但是,他这么说道。目光移向了被铐住的我身上。
“但是,自从你们一起失踪已经过去将近两天了。这样也不是办法啊。”
……这样么,两天了啊。也就是说,今天是圣诞节……圣诞夜已经过去了么?
“所以,你来做什么?”
“啊哈哈哈,我吗?我当然是,来救我家的‘亲爱的’的啊。”
“……”
“哎呀,不要用那么可怕的表情盯着我啦。你难道连男人都要嫉妒吗?”
阳德十分随意地说道。橘的眉头似乎皱了皱,终究没有发作。
她轻轻地从床上跳下,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名始终游刃有余的男子。
“……你的话好奇怪。‘救’?我现在就在保护月,你的‘救’从何谈起?”
“不不不,你这不能说是保护……这已经是监禁了吧?月你觉得这样好吗?”
中途将视线转向我。虽然他的声音透露着担忧……我总有种,阳德十分乐在其中的错觉。
我没有说话,橘像是为了保护我一般挡在了我与阳德之间,声音不知不觉中提高了几分。
“现在不只是人极会,各种魔术结社,甚至是国家都盯上了他!这样可以让他从世人的目光中消失!只有这种方法才能彻底保护好他!”
“这种事,一直不都是这样吗?只不过这次不是以‘剑之极洛月轩’,而是以‘讨伐妖魔化阿吽的坂本的天宫月’而已。”
“就是因为这样,才更需要将可能性扼杀。万一被那些人知道月是‘剑’的话——”
“……的话?”
“啧!总之,你别想带走他!”
不知不觉中,橘已经喊了出来。而相对的,阳德却露出了有些无奈的悲伤神情。
“但是……再继续放你们在这个狭小的世界里的话,你们会就这么烂掉的。”
“——?!”
听了阳德的话,橘的脸庞突然间就这么扭曲了。
“那正如我所愿!是呢,我还不如就这么和他一起就这么腐烂下去,就这么烂掉算了!”
“唉唉,这可不行呢。他可不止是你的哥哥,你的爱人……他也是我的月呢。”
“那你就去死吧。”
两人间的氛围变得十分险恶。拜托饶了我吧,为什么我要夹在这种奇怪的对峙之间饱受折磨啊?
“……阳德。”
“月,你自己要想好了。”
“……”
似乎是看透了我想要放弃的心思……他十分强硬地打断了我的话。突然换上了一副十分认真的表情说道。
“越早熟的人往往越难成熟。你虽然拥有自己的想法,但是这种人也大都因此会变得狭隘。”
“……”
“就像,你们这狭小而扭曲的伊甸。我们的人生尽是梦想与幻想,如我们所愿的,隔绝了我们想要阻隔的世界。但是这扇窗,总有一天会被撬开。可能是从外面,也可能是从里面。你必须去迎接那夕阳,不论你乐意与否。正因为有它,你们的世界反倒才能够更加的符合你们的‘梦’。不论是否是实现的意义上。”
“……”
“哼,说什么奇怪的东西。我没有兴趣听你们在那里谈论这些玄玄乎乎的东西。”
“不不,并不玄乎啊,橘。月的怠惰是如此,你的爱也是如此。”
“……什么?”
“我的,我们的梦呢……我们所追求的东西,在幻想与真实的每一个角落。而我们执着于它们的原因,仅仅是……”
不知不觉,已经彻底的收回了缠绕在自己周身的金色气息。阳德的声音有些遥远,他似乎正在忍耐着什么一般。犹如静静安抚世界的风铃……那姿态十分的,令人怀念。让人无法打断。
“……仅仅是,那是我们的梦啊。”
“……小穆你闭嘴。”
我仿佛被吸入其中,仿佛,能够瞥见自己的一分“真实”。无法动弹,仅仅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看着橘的情绪在阳德的话语中变得愈来愈激烈。
“不,没用的。这个世界上最容易欺骗的,最不容易欺骗的,都是自己啊。我们其实都是在等待有一天,我们的梦想被什么东西,被什么人‘杀死’,或者说,被赋予更为现实一点的梦罢了。”
“闭嘴闭嘴!月他,月他……才不是!小穆你闭嘴!”
“这么多年,一直看着你们的我知晓你的孤独。但是说到底,你的扭曲和月的别无二致。你们,我们都是这样。只是如同新鸦留恋老鸦之巢待老鸦亡去般伸出手,死乞白赖地,抓住那表面光鲜的幻影与自我。”
“才不可能是梦!他是我的!不是梦!我们说好要永远在一起的!”
“承认了吧。都是一样的,我们的人生,幻想与真实,都有很多相近之处。然而现实之中的很多东西,可望而不可及……所以我们选择了活在梦里。懦弱,怠惰,贪婪占据了我们的灵魂。”
“不要……”
“说到底,我们只不过是不愿承认自己的梦注定会消散的命运,才十分难看地拼死捕捉如今残存的尘埃罢了。你,我……还有那边那个怪物,都只是原罪钉下的一根蠢蠢欲动的枯骨——”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橘突然凄惨地大喊出声。然而她并没有扑向脸色凝重的阳德,反而跄踉过来,掐住了我的脖子。
“——?!”
“你不是梦!不是!你是我的!我不准你跟着那个女人过去!”
她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我的肉中,我能看见空气流走的模样。
……我并没有反抗。
“是吗,月……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算了,也好。阳德这样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就这么隐去了身影。
……我的右手,触到了大概是阳德送过来的,抚子和稻姬的触感。我没有抓住她们。
……怎样都好了。这么想着,我认命般闭上双眼。逐渐稀薄的氧气让我本能的张开紧闭的嘴,下一瞬间又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堵上了。
“呜、恩……嗯……”
呜咽夹杂着喘息在我的上方响起,橘将舌头粗暴地撬开了我的牙关,几乎撕扯一般咬着我的唇。被铁链拴住的手脚因为痛苦而绷紧,头脑却死一般的冷静。喀锵喀锵的声音刺耳地响起。
于是,我的眼前再次出现了幻觉。
(啊——啊,真是破烂不堪呢。)
半空中,同我有着一模一样脸庞的人影狞笑着。这里是现实么?是梦中么?我不知道。我只有带着敌意,瞪视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