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艾什,今年十三岁,马上就要十四岁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
老实说,怪人这个称呼着实不大礼貌,听起来就好像所有被擅自称作怪人的人都长着三个脑袋六条手一样,艾什可没有那么畸形的身体构造,他只不过是肢体不协调且平衡性低下而已,和那些恶心骇人的柯南伯格怪物是有本质区别的。
如果非得要说他哪里像个怪人了,他那身从不褪去的制服或许值得一提。他总是穿着一身由军服改造而来的自制的制服。这套制服最初是爷爷的,回家安享晚年后他给了爸爸,爸爸没有穿过,爷爷擅作主张又以半新的样子给了艾什。和爸爸不同,艾什则对这套制服爱不释手。所以他几乎随时都穿着这一套衣服。可是在这么个说脏话就要被判刑的社会里,试问哪个十三岁快要十四岁的孩子应该穿着如此浮夸的衣服四处晃悠呢?他甚至留了一头长发,扎了个女孩的小辫子,同学疏远他,老师也常常劝他换个发型。可爷爷对此毫不在意,还总是引以为荣的把这件事挂在嘴边,看起来丝毫不在意他人的影响和评价。
“他是我的骄傲。”他常那么说。
不仅是衣着怪异,他的性格更是古怪。他总是团体里最不合群最特立独行的那一个孩子,喜欢一个人走夜路,喜欢一个人喝草莓奶昔,喜欢一个人待在角落里研究那些其他小孩子听都没有听说过的歌词。一个人,总是一个人,他的身旁几乎是不会出现除了爷爷以外的任何人的,而他也不会对除了爷爷以外的任何人构成对话,大多时候都是满嘴“哦”“嗯”敷衍过了事的。缺德,但有用。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艾什是不合群,甚至是道德败坏的孩子,仅仅因为他用凳子殴打了那些用最不堪入耳的脏话羞辱他的同学还把他们丢下河差点淹死他们而已吗?谁还记得他为此躺了一个多月的医院呢?或许还有更多,否则他们也不会常常装作一副很在乎他的样子虚情假意的逼迫艾什必须合群了。不过他的成绩总是学校里的第一名,因此那些对他说三道四的家伙总还能为他留下一点好的评价:“无论如何,他的学习成绩还算不错。”
大家因此不喜欢艾什。不过正好,他不喜欢人群,人群也不喜欢他,他只想要拿到第一名,然后给爸爸和爷爷展示而已,其他的他什么都不在乎。人的最基本目的不都是那么一点可怜的优越感吗?为什么还要给其他人留脸面呢?他们真的重要吗?如果真的重要,那为什么当初还要选择这样的一条追逐胜负的道路呢?这世上有如此繁多的角色强迫人们去扮演,但无论是哪一种,最终都还是能确切的划分作两派:赢家和输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赢家坐拥一切,输家一无所有,这就是人生。
不过,老实说,他并不大喜欢那样野蛮且粗俗的争斗,比起坐在椅子上老老实实的回答试卷,他更喜欢单纯的积累知识储备,尤其是民俗学——一个很多人听都没听过的学科,除此之外他很少喜欢其他事物。特别是民谣,不管什么样的民谣他都喜欢。他似乎养成了一些“十三岁孩子不该有的爱好”,很多人都这么说,但艾什自己不这么觉得,他之前也是喜欢过乒乓和绘画的,而且没人规定一个快要十四岁的孩子到底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就算有,那也是蠢货规定的。“如果别人说你不能,那就踢他的要害一脚,让你看看你能耐有多大。”爷爷常这么说,还有模有样的比划些动作教导他如何压制对手。正是靠那些招数,他才能在那次斗殴中仅以左腿轻度骨折收尾。
比起成绩单和体检报告,他总是因为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而认真,谁的相框歪了他会去摆端正,谁的段落里有错别字他会去指出,谁的衣服上有一小点污渍他也会擦掉,所以他的身上总是带有一块手帕——上面还印着他的生日。他甚至为他日常要去的每一个地方之间规划好了一条固定路线,就连每一次踏上第一块砖的时间也大同小异。看得出来,他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这个孩子太老成了。”人们常说,但艾什听得懂,这只不过是“小小年纪却如此招人厌烦”的另一种说法。艾什不傻,他很聪明,大人们总以为他听不懂,其实他什么都懂。这世上所有人都是愚蠢且势利的,远离人群,钻研自我,这就是过往的生活教给他的人生真理,人们都太粗俗了。
爷爷是个怪人,孙子也是个怪人,但唯独爸爸是个聪明人,有些人说这是隔代遗传,但到底是不是什么隔代遗传呢?鬼知道呢。爷爷和爸爸基本上完全是两类人,爷爷是不按常理的怪人,爸爸则是一丝不苟的完美主义者。他喜欢喝不加糖的黑咖啡,喜欢穿专门的运动服慢跑,喜欢交际,喜欢让别人都跟着他走而不是让别人有多远走多远。他还喜欢把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当当,恨不得把一切都列在一个表格里,哪个时间段该做什么,到点了,他就一定能转身去做下一件事去了。他常常提醒周围的人他和他的父亲有多么的不同,就好像那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非记住不可似的。人们说他这是不愿意原谅过去。艾什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很反常,通常他才是那个什么都知道的人,就连别人下一步想要干什么他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这一回艾什是真的迷糊了,所以他一逮着机会就问爷爷其他人所说的不愿意原谅过去是什么意思。每每这时,爷爷总会迅速转移话题,给艾什讲起密帕托拉斯的故事。这事也挺玄乎的,爷爷是怎么想到这么些故事和这么个名字的?但无所谓,至少就艾什单方面看来,这些个故事还挺有意思的,艾什很少对其他事物起到兴趣。但艾什不傻,他知道爷爷这是在转移话题,所以听不了多久,艾什就会马上重新刨根问底。
爷爷瘦弱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嘴唇不住的蠕动,好像在嘟囔些什么,他只能从一时贫瘠的脑海中挤出几句含糊不清的话语来拼凑在一起,学那些大人一样假装艾什什么都不懂,然后随便丢点那种一听就知道没那回事的借口,走了。
艾什对那件事感到无比的好奇,越是好奇,就越是想,越是想,就越是好奇。直到他的脑海被他杂乱的思绪搞乱才停下,强迫让自己变得不那么好奇。
关于艾什的爷爷,人们说他刻薄,说他不善交际,说他老气,说他蛮不讲理。爷爷猜这是说他不爱与人交流,这点爷爷也承认。爷爷不喜欢磨嘴皮子,埋头苦干总比纸上谈兵有用的多,他相信如此。所以他做事能力也是一流,修车修电器从来不找别人,他信不过连这种小事都要找别人的人,更信不过会相信这样的人的人,一个萝卜一个坑,连在一起的萝卜可没人会买,所以爷爷也会故意的疏远人群。经管如此,他却愿意为了自己“买的平板电脑没有键盘”这件事花上一整天的时间犟嘴,直到店员全都气哭了才愤愤不平的背着手骂骂嚷嚷的离开。总之,多数情况下,爷俩都是一个样的古怪。爷爷说他这是追寻自己的规则而活的结果,艾什也这么认为。
爷爷有一只快龙,但很少从精灵球里放出来过。就是放出来了,过不了多久也就收回去了。那只快龙显然跟了他很久了,尽显老态龙钟。艾什曾经也想过从爷爷那儿问些有关那只快龙的信息,但是他明白,很多时候只要你不说话,就没人会不开心,所以他闭嘴了。
爷爷有抽烟的习惯,还喜欢肆无忌惮的想抽就抽,哪怕那里是公共场所或者医院之类的禁烟区。据说他抽烟的这个习惯是在最近几年粘上的,但无论如何,甚至是在艾什看来,这都不是什么好习惯。很多人因此讨厌爷爷,但艾什并没有,经管香烟的雾霭总是让他咳的像一个哮喘患者,但他依然喜欢这样无拘无束的爷爷。爷爷说过,要做梦,要大笑,要与众不同,因为人生就是一本天马行空的童话故事,更是一场伟大的冒险。所有好的故事都该有一位足够特立独行的超级英雄为那些感到不安的孩子们披荆斩棘。要相信英雄的存在,相信英雄们总能打败超级坏蛋,
当小艾什被他人欺凌时,爷爷就会守在他的旁边,嘴里默默的念叨着“英雄参上,英雄参上”……他告诉艾什,不必为自己不合群而感到不开心,你看那些超级英雄,如果超能力是什么人都能有都话,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超级英雄很厉害,在他们拥有想要守护的事物时,他们就会无所不能。
爷爷可能不是个足够好的人,但他是一个足够好的爷爷,他从不会骗艾什“不用害怕”“没什么好怕的”,他从不会,他只会默不作声的陪在艾什身边,看着他哭完。然后带他去看些好书。
“看些好书比背死理有用的多。”爷爷经常带他去看些好书,并不只是那些晦涩且冗长的书籍才是好书,不然的话还不如整日无所事事的读字典呢。爷爷更喜欢给艾什描绘那些民俗传说中英雄的故事:当主人公祈求神明时、当坏蛋被计谋击败时、当抽象的隐喻出现时……艾什好像真的看到了,仿佛自己就是故事中的一员似的。所以艾什也很聪明,至少比一些从没有看过好书的笨蛋聪明一百倍。爷爷还总是调侃那些笨蛋有多么愚蠢,甚至不愿意相信这世界上到处都是曲面。艾什倒是觉得,这还不是最傻的,最傻的应该是那些一股脑的相信神明的存在甚至是将自己的一切都寄托于神明的那些人,简直是不可救药。对此,爷爷也表示赞同,甚至提出了扩充:那些将喜欢民俗学和背离科学联系在一起的人也一样蠢。艾什对此毫无疑义。
艾什真怀念那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