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了一觉,醒来后却发现所有人都消失了。客厅的窗帘不知道被谁拉开了,阳光就像一壶烧开了的水似的一股脑灌满了整个屋子。“我爸妈和妹妹可能就是让这阳光融掉了”,我想。晨风吹得帘子直打颤,就跟我一样。
我还记得,昨天早上我起床之后也是站在了这——联通客厅和走廊的这扇门的位置。我记得我妹穿着粉色的羽绒服,脖子后面垂着个大大的帽子,站在一片灿烂的阳光里冲我笑。我妈正把做好的粥从厨房往客厅送,一个不小心烫到了手;我爸则是开了车库门,一边跟我们道别一边侧身坐进了车里。而我站在这就能把这清晨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然而我却没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像一阵风冷不丁地把他们的模样吹散了一般,那些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就这样稀松平常地在我面前略过了,它甚至摸了摸愣在原地的我的鼻子。
我没出声说任何话,只是站在原地略作思索,之后就离开客厅,穿过院子进了厨房。我打开冰箱拿了几片面包和一盒牛奶,稍微填了肚子,然后就揣上钥匙骑上电动车出门了。
街上也一样没人,我有点害怕,就往平时人最多的菜市场奔去,红绿灯还和往常一样亮着。我在路口前犹豫了半天要不要闯红灯,最后看着四面的摄像头还是在人行道前止了步子。花了十分钟,终于到了菜市场的入口,那儿也一样没有人,但摊店都已经让什么人打理好了,一个竹子编的菜篮放在我面前的地上,里面装满了青菜。从这地方开始一抬眼,一路看到菜市场的那头,到处都能看到陈列的蔬果。几大块猪肉被有点锈了的挂钩吊着,被阳光晒得渗出了些油,不远处的垃圾堆散发着酸臭味,苍蝇在那边嗡嗡地叫着。
我觉得自己稍微明白了现在的状况,但还没彻底明白,就像一只刚掉进下水道的老鼠,慢慢习惯了臭味和阴湿感一样。我现在伸出手去,拿走一颗青菜或者是一个番茄,大概就会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也正是这让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如果去拿的话那无法预测的重大后果极有可能对我不利;不去拿的话,又无论花多少时间都只能对这令人一头雾水的现状一筹莫展。而与此同时,我也了解到,如果我突然冲着这空无一人的街道大喊些什么,或许就会有人出来帮我解答这令人恐惧的疑惑。但我知道那解答会是谎言。如果在这里迈出了第一步,我就不得不接受那些神秘得令人恶心的家伙们的所有骗局,并陪着他们一起去圆那些令人作呕的谎,最后被他们用柔软的利刃掏成一副空壳。所以没出声,而是进了那些空荡荡的门店,挨家挨户逛了个遍。我发现所有通往二楼的门都被锁住了,于是捡了一块碎砖向二楼的玻璃丢去,砸出一个洞却也还是没人出来。在长达半个小时的犹豫不决之后,我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顺走了身边摊位的一根黄瓜。
结果就是我今天早上第一次看到了人。他们从那些本来空荡荡的店面里钻了出来,像被撬开的香槟一样自那些狭小的空间里喷射而出,在街道上交织成浪潮向我涌来。牙齿掉光了的老头、衣着暴露的年轻姑娘、背着书包穿着校服的中学生、穿着背心满身肌肉的大汉,还有看起来只有10岁的小女孩——
他们的叫喊声重叠着扑面而来,压得我喘不过气。那些叫喊和谩骂与垃圾堆的臭味还有阳光的软融混杂在一起,像一颗盈满了酸味的气球一样在我面前炸开了。我往出口的方向逃去,但却被来自另一方向的人潮堵住了退路,十秒后,我被这两股人潮夹在了中间。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们的行动,一个小女孩抱着我的左脸颊亲了一口,她旁边的那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男人将他手上长的吓人的针头全部没入我的胳膊,面前一个漂亮姑娘伏在我身上,右手不断抚摸着我不可名状的部位,随后我背后一阵剧痛——一个工人模样的男人对着我的背来了一榔头。他们的行动混乱而矛盾,但结果上却又以快到让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扒光了我的衣服。当然,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和钱包也被夺了去。他们相互推搡着把我挤倒在地,又如一阵狂风般溜回了那些店里,最后所有人的身影都消失在了楼梯间。
而我呢,我也没有出声,只是扶着旁边一个贴满了牛皮藓广告的电线杆光着身子艰难地站了起来,带着一身伤三步一踉跄地往出口的方向走去。到了电车面前,我跨坐上去,阳光下车座的灼热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真实可感,而与此同时我也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电动车钥匙了。
于是我下了车,光着脚踩在柏油路上,拖着身子往家的方向前行。当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我一个不小心跌在了人行道上,也就是这一跌让我突然想起来我连门钥匙也没了,就是回到家也进不去门。时隔多年我又一次为自己掉了眼泪,我跪在地上头死死抵着斑马线,哽咽着不住地颤抖。风软软的,在我身上跳来跳去,就像我那喜欢在我背上跳的妹妹。
警车鸣笛的声音惊醒了我,我抬起了那张血泪错综的脸,看到的是两个身穿警服的男人。其中一个掏出警官证给我看,另一个则简短有力地说:“你被逮捕了。”
于是,我就这么被拷上手铐,架着胳膊塞进了警车的后座。他们俩坐在前面,似乎完全不担心我会打开门跳车逃跑。一路上他们一言不发,我也是一样,窗外的风景不断变换着,从鳞次栉比的楼房到阡陌交通的乡田,最后则是郁郁葱葱的山林。一个多小时的行程后,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我被拖下警车,推进了局子里。
他们把我带到一个类似审讯室的地方,一个小小的白炽灯泡挂在矮矮的天花板上,底下是一张玻璃桌子和两个玻璃椅子。一个肥胖的,满面油光的中年男人穿着白色吸汗背心坐在了我对面,背心的肩带用别针别着一个工作证,上面写着“S市警察队审讯官”。
“你为什么闯红灯?”他劈头盖脸地发问。
我没理他。
“你为什么不穿衣服?你知道这构成猥亵罪吗?”
“我的衣服被抢走了,警官。”
“你的行为违反了,嗯……违反了法律,你为什么要这样?”
“警官,如果你说的是我违反了治安法的管理条例的话,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当时街上并没有任何人,我的行为并没有让人看见,所以这并不危害社会秩序,或者破坏社会风尚,更没有情节恶劣的可能性,所以我是无罪的。”
“嗯……我也知道你很可怜,你还年轻,大概是个学生吧?在这个年纪就有了违法记录将来会很难受,但是没办法,你违反了法律,我们必须执行。
“警官,我的意思是我没有违法。”
“我们也希望是这样,但没办法……你需要在监狱里待上十年。”
“好吧,请问我的狱友有多少人,该不会连一个也没有吧?”
“呃……这个,我看看,今天早上刚来了一个姑娘,你和她是狱友。”
“男子监狱和女子监狱不分开吗?”
“这些你无权过问,总之我能说的就是这些了,对你的审讯结束了。喂!你们!把他带到监狱去!”
那个穿着背心的男人就这么离开了,那两个带我来这的警察进了房间,带着我又一次上了警车。这次我们没有花太多时间就到了监狱,那里没有门卫,铁栅栏破破烂烂的,路灯好像是被什么人用石头砸坏了,整体上给人一种很随便的感觉。他们解开手铐,让我下了车,没把我送进门就驱车离开了,简直就像是相信我会走进去把自己锁在里面,而且事实上,我确实这么做了。
我走进那扇敞开了的大铁门,从里面把门锁了上,然后继续往里面走去。
“你……”
从不远处传来女人的声音,
“你也是被抓进来的吗?”
我一回头,就看见了一个和我一样,光着身子浑身是伤的女孩。蓬乱的短发随风扬起,一双疲惫的眼睛饱含着泪,像是在我这满是伤痕的身体上寻找着什么一般上下打量着我。
“你也跟我一样,是被抓进来的吗?你也一样因为无聊的罪名就要在这里蹲十年吗?看你也没穿衣服,一定也是被别人抢走了吧?你的爸妈是不是也突然不见了?你是不是跟我一样啊?”
我叹了口气。
“求求你了,回答我吧,跟那些人没法交流啊!他们根本就不听人说话啊!我想回家,我不想在这继续待下去了,我根本就没有犯罪啊,求求你了……你要也是一样被抓进来的人的话就帮帮我吧!”
“不对,我不是被抓进来的。”
“那你……”
“我是来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