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的火车来了。
“阿言,现在小语走了,妈妈问你一个问题,能老实回答吗?”
告别的拥抱结束,我听见妈妈开口问。
雨还没有停,啪嗒啪嗒地重重砸在车站前的顶棚上。
“你和小语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一年以来,你们都不像以前一样和睦地谈话?”
听见这个问题,我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母亲。我本以为这件事会随着我的死亡沉入记忆,渐渐被淡忘,最后所有人都只有一个印象——我和哥哥亲密无间。
哥哥惯有的沉默过后,他轻轻扬起嘴角:
“妈妈,你错觉了吧?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完全没有论据的辩解词。
“那就好,可能是我老糊涂了。”
“没老,妈还是那么年轻。”
简单几句惯常的告别后,哥哥抱起我,挤上了火车。
火车上,哥哥收敛起刚刚伪装的笑容,抱着我,严肃地看着窗外。我知道,他在思考母亲的问题的答案。
——那个他心知肚明,我也知道的答案。
一路颠簸,到达哥哥租的小屋的时候,已是半夜。时间紧迫,明天哥哥还要去上班,我们也就先睡下了。
然后,在似梦非梦的漆黑环境里,我看见了它——
“你们终于回来了。”
像人一样露出笑容的折耳猫在黑暗中转身,吐出一口流利的标准普通话,瞪圆了眼睛对我说。
它正是这身体的主人,是哥哥饲养的折耳猫,是真正的“小语”。
“你是来要回自己的身体的吗?”
我低头俯视它。
“非也。”小语摇了摇尾巴,小小猫咪,居然还会用文言句式,“身体嘛,你想用到什么时候都行,想怎么用怎么用。”
明明它汉语说得挺利落。为何我用它身体吐个字都难?
“我来这里是解释一下这一切的。”小语舔了舔自己爪子上的毛,说:“还记得吗?四年前你和你哥哥把我从风雪里救了回来。”
那件事我自然不会忘。
“记得。”我回答。
“记得的不是救了我,而是……”它白色的耳朵动了动,猫嘴露出狡黠的笑意,“发生在之后的另一件事吧?”
我惊讶了一下,没想到这只猫会成为世界上知道这个秘密的第三个生物。想往后退——可身后也只有黑暗。
“喵呜,别急。我来可不是说这个的。”小语向前走了一步,接近我,“我记得你,还有你哥哥的恩情。现在是我报答你们的时候了,虽然你已经死了,不过,我让出了我的身体。”
“可真是大方的猫。”
我不小心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你离开那天晚上,你的哥哥许愿:哪怕你真的死了,只要有一线希望也好,想要像以前一样和你共度一段时光。”
我沉默。
“你也是吧?你也想像以前一样和哥哥这样生活。”
我依然沉默,不过这次点了点头。
“这个机会由我给你们创造。”它保持微笑,“可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果然不是无偿的。”
“不能让你哥哥知道:‘我’就是你。”
我怔了一下:“这样留在哥哥身边,有什么意义呢?”
明明许下愿望的是哥哥,在这只猫上花了最多心思的也是哥哥,到最后,收益的却不是他。
它圆圆的眼睛眨了两下。
“毕竟死去的人在存有意识在这个世界上,是本不该发生的事情。”它语调低沉地说,“你如果违反了这个约定,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必须把你赶出去了——那你就真的死了。”
我点了点头。
“话说完了,身体你拿去用吧。用到那个身体死亡了都可以。在这期间,你觉得真的生无可恋的时候,我会来找你。”
它留下这样一句话,优雅地转了个身,朝着我眼前更远的黑暗中走去。
“等等,这一切真的不是什么阴谋吗?哪怕是为了报恩,这样无期限地出借身体,你未免也太无私了。”
已经成为小小一个点的白色身影动了动。
“因为我没有被任何事物束缚。”
它的声音从梦境中的四面八方回荡开,意味深长。
惊醒。
我清楚地记得和折耳猫对话的那个梦,下意识看时间,居然才五点。
哥哥醒了吗?我下意识朝他的房间看去,房门像之前一样,微微开着。他应该没醒,依他的习惯,不睡到临近迟到是不会醒的。
从门与门框的细缝中,我却看见点点亮光。大概是台灯。
哥哥,在做什么?
我好奇地从看去,看见的是在黯淡的淡黄色台灯光下,哥哥侧身躺在床上,半边脸被手机的蓝色荧光照亮。他抽噎着,却忍住没有哭,手指越来越快地点击着屏幕。
我猜到了他在做什么,也不想打扰。于是我悄无声息地退出。猫偷偷摸摸的能力巅峰造极。
我的哥哥,陪伴了我多少年的哥哥,有一点我最了解:就算他在妈妈面前坚强得像死去的不是他亲妹妹,哪怕他在妹妹的葬礼上未曾掉过一滴泪,即使他最近几年都在回避妹妹我,我也最了解——对于我死了这件事,最悲痛欲绝的,是他,我的哥哥。
七点,他起床,出门。
他用手机看时间的时候,我偷偷看了一眼他的屏幕,果不其然,那张我十岁时和他的合影,已被换成再平常不过的大海与星空。
“好好在家。”
带着疲倦,他摸我的脑袋和我告别。
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什么也不担心了。
只因为,哥哥在凌晨,删光了手机里所有关于我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