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在草地上睡觉糟透了,不仅很容易弄脏衣服,泥土的气味也好不到哪里去。
“好像有人找你。”
我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了不远处抱着小熊玩偶的柯丽娜。
原本柯丽娜就不像是什么怕生的性格,只是初次见面的时候被珀尔希吓到了而已。
我用余光打量着柯丽娜,她很平静,平静得就像是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过去式。
她已经下定过决心了,甚至就连下定决心去做什么这件事本身都已经不值一提了。不管是对她说什么,还是听她说什么,都不会引起什么改变。
但珀尔希似乎对她所做的决定很不满,但这份不满的表达仅限于她的表情。
“我不会给你的。”珀尔希一字一顿地对柯丽娜说。
这个结果显然在柯丽娜的预料之内,她鼓腮随后把玩具熊抱得更紧一点之后准备离开。
“柯丽娜?”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叫了她的名字。
柯丽娜回过头来,看着我。她的眼神澄澈,没有任何杂质,没有挣扎,没有矛盾。
“那个小熊玩偶,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毫无征兆、同时也毫无关联的疑问,不过柯丽娜非常认真地回答了我:“嗯,是爸爸带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为了安慰我而买的。”
果然么,柯丽娜的说话方式……一般来讲,一个还没上学的孩子,是不会站在父母的角度说出“为了安慰我”这种话的吧。
“那个房子里,有什么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吗?”
柯丽娜的眼神中多少流露出了一点敌意,但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有,对爸爸很重要的东西。”
“比起你,还要重要吗?”
“嗯。”柯丽娜没有片刻迟疑地回答了我,“爸爸不能失去他生活的依靠。”
我似乎开始理解柯丽娜,这个孩子究竟在自己的天平上放了什么。
“你的母亲——”
我话未说完,柯丽娜一下子把小熊玩偶抱得更紧了,如果那是个活物的话大概会被勒到窒息。
“嗯,我不会让我的妈妈变成那样。”
昨天和那个村民交谈时、今天早上和科尔交谈时,柯丽娜全都在场,我很难分辨她所说的“那样”到底指的是哪一方的说辞。
或许,连她自己都已经分不清了。
“你们在说些什么啊?”
珀尔希似乎意识到对话的走向已经变得有些奇怪。不过也没人回答她,柯丽娜已经抱着小熊玩偶走了,我也重新闭上了眼睛。
我仅仅是在没有正当必要性的情况下提到了她的母亲,就多少有点刺激到了她。由此也可见她那时的平静并不是做到了自我解脱,正好相反,她已经在边缘了。
这里,没有能够救她的人。
珀尔希知道不会有人来给她回答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算是为她的恶作剧付出代价。
这天,直到夜幕彻底接管天空,柯丽娜也没有回来。
“这不可能,她熟知这里树林里每一条岔路,田野里的每一个水坑。柯丽娜她,她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回到家来。”
科尔已经出去过许多次,又回来过许多次,但从没见到过柯丽娜的身影。
珀尔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望着远处模糊的树林轮廓发呆,手里还不断把玩着一枚有着精致刻纹的子弹。
“嗯……”科尔焦急的声音没有感染珀尔希半点,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艾丽西娅保持着沉默,我也不知道该和科尔说些什么。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只是什么都不知道而已。”珀尔希如此说道。
科尔没能理解她的意思,他最多能意识到珀尔希知道些什么柯丽娜失踪的内情。从他的表情来看,他在努力地措辞。
“我还是去吧。”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倒不是因为可怜科尔之类的,只是觉得这是个让人笑不出来的无聊闹剧。
“留在这里,科尔,如果柯丽娜还活着,并且愿意回来的话,她会回来。”艾丽西娅说完也离开了摇曳不止的灯火,步入夜幕之下。
珀尔希更是什么都不说直接离开了,当我离开科尔家的庄园时,还能看到他一个人茫然地在灯火处不知所措。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什么都没有做错,但也正因如此,没有人想要向他解释。那么,他现在不论是什么心情,都得自己承受。
这个世界可不会因为你没做错就放过你。
“你不用跟来的吧?”
我扭头看向身旁的艾丽西娅,月光下她白皙的肌肤温润如玉。
“你会迷路。”
我和艾丽西娅一路无言,就算谁都不说也各自清楚目的地在哪。
月亮被阴云笼罩,树林的轮廓十分模糊,就算已经近在咫尺,看起来也是混沌的一团。树与树之间没有了分界,同阴影一起构成了无底的暗色。
艾丽西娅把手电筒指向树林深处,但颤巍巍的灯光投向黑暗,仿佛泥牛入海。
“不能再开亮一点吗?”
“你强化了眼球,就算不是直射,强光也会对你的视力造成损伤。”
“这个人明明知道我是不老不死,却在意这种事情。”
我小声对自己说,似乎声音再大一点就会惊扰这浑然一体的黑暗。
确实用魔术强化眼球的话,就算是这样的环境也没什么问题比照明环境便利得多。
“你还是回去吧,我会把柯丽娜带回去的,啊,如果已经是尸体了我会让她睡在她想要睡的地方。”
“嗯。”艾丽西娅简单地回答,却完全没有准备回去的意思,反倒是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注意脚下。”
“……”
我想是没什么办法能赶她回去了,只能带着她在黑暗里小心前进。艾丽西娅从始至终都没有流露过类似于惧怕的情感,她握住我手腕的力道也意外的很轻。
“你都不会害怕的吗?”
“会,不过你在这里。”
艾丽西娅的声音中毫无情感波澜,我甚至都要怀疑她在说我比黑暗环境更可怕。
我们大概已经到了树林中心位置了。虽然这片树林算不上很大的样子,但两个人在几乎没有任何光源的情况下找到一个小女孩属于天方夜谭级别。但这还是能靠魔术解决的,把血扩散出去的话找到柯丽娜只是时间问题。
真正的问题是,那个所谓的诅咒。
虽然我能相当肯定自己思维清晰,情绪稳定,但如果真的我突然暴走什么的,而且能用上我全部的手段,那么艾丽西娅恐怕会瞬间变成肉块。
我把右手贴在树干上,血从伤口流出,顺着树干向下,最终在地面上延展开来。
艾丽西娅保持着沉默,我不知道她到底是理解了我行为的含义,还是单纯地对自己所未知的东西保持了观望。
像是蜘蛛结网一般慢慢把感知顺着血液扩散出去,很快,我找到了。
不过当我和艾丽西娅到现场时,在一堆沾染鲜血的枯枝败叶里,柯丽娜的颈部已经被啃食到白骨森森了。
我蹲下身,艾丽西娅很自然地松开了我。
尸体还是温热的,不用检查瞳孔和关节都能知道距离死亡并不久。可见的伤口只有颈部一处,某种啃食之后的痕迹。因为我对这个世界的动物不怎么了解,所以就算确认了齿痕我也没法判断——
齿痕。
这片区域会有什么类人生物吗?我如此想到,但我知道就算有也不会对答案造成影响。
我把柯丽娜的血液抽离一些,能够很清晰地看到排状齿痕,而且是相当幼小的牙印。除了人,没有第二个可能。
但无论是呼吸还是心跳,我都捕捉不到除了我和艾丽西娅以外的第三人了。我所能想到的,就是那个生物已经离开了。
我并不打算把柯丽娜的尸首带回去,因为她既然要来到这里,就算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也不会为了科尔而把她带回去。不过这样又没法向科尔证明柯丽娜的死亡,所以我拿起了柯丽娜到死都带在身边的小熊玩偶。
在我拿起小熊玩偶的时候,意外地发现玩偶下面压着一柄铁制小刀,似乎是猎户们用来肢解猎物用的,刃背还有用于锯割的凹齿。刀刃上斩有血迹,但已经是很老的血迹了,已经混进了铁里,彻底干涸了。
某种生物发出的嘶哑声响,落潮湿厚重的落叶上突然泛起惊蛰。
魔术的自适性防卫被触发,血液凝成的刺桩瞬间贯穿了那个生物。
阴云不适时地散开,惨白色地月光像是渗人的孢子顺着刺桩向上攀爬,最终长满了那个生物全身。
已经不能称之为那个生物了,就算是艾丽西娅现在也能清晰地看见,半裸露的颅骨和已经覆盖了部分部位的尸蜡。从外观上还能勉强判断出是一名成年女性。
“原来如此。”艾丽西娅对着这幅能让人吐出三餐的光景,低声说道。
“这是丧——不,这是诅咒?那这里的诅咒是——”
艾丽西娅一下子拽住我的手臂,猛地将我拉至一旁。
这次来自于树冠的奇袭,那个啃食了柯丽娜的生物并没有离开。我在地下沉睡了太久,感官也多少变得迟钝了,唯独痛觉比以前清晰了。
“月!”
血液及时在空中凝结成棍状挡住了那个生物的进攻,交相互叉的暗红色棍棒把它锁死在了半空。
但是我还是有点迟钝了,我没能理解艾丽西娅对我的警告。
她并不是在提醒我小心来自上方的袭击,而是在提醒我现在我们所遭遇的现象的本质。
导致了这些本该死去的尸体起来袭击生者的只能是这里的诅咒,虽然不知道是哪里出错了,但是这里的诅咒能够让尸体变得极具进攻性是已知的事实。那么,尸体的话,还有一具。
这里没有第三人的心跳,没有第三人的呼吸,但这里一直都有第三人的存在。
柯丽娜。
艾丽西娅跌倒在地,但也拜此所赐她并没有被柯丽娜咬到。柯丽娜扑了个空之后拿起了刚刚掉在地上的铁制小刀,随后再次扑向艾丽西娅。
这东西(已经不能称它为柯丽娜了),是有智慧的。比起这种事,如果不赶快做点什么的话艾丽西娅就要被刀刺穿了。
“抱歉。”
我很少直接用血之魔术控制对方身体里的血液,因为杀死对方的方法有很多种,而这属于会导致场面很难看的那种,但对于这种不知道怎么才算死的东西就没办法了。
血液凝成晶状导致关节僵硬无法动弹,随后在各两臂和脖颈处转变为圆盘锯形并旋转。
我侧身向前,刚好接住了从柯丽娜手中掉落的刀具。
就算被彻底分尸也没有停止动作,三具尸体仍在无意义地挣扎。
我绕过柯丽娜,来到了刚站起身的艾丽西娅身旁,看着这三人。
柯丽娜,艾格,以及他们的母亲。
“……”
艾丽西娅站起身后与我一同注视着这幕惨剧。因为并不能对我造成什么威胁,所以我并不觉得渗人或者恶心,但我仍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来描绘这幅光景。
艾丽西娅调低了手电筒的亮度,同时低垂着手,避免用手电直射任何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人。
“杀了他们吧,月。”艾丽西娅的语气似乎是在祈祷着什么。
“你觉得他们还像是活着的吗?”
“容许我重新措辞,请把他们烧成灰烬。”
艾丽西娅关闭了手电筒,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
我随手点了个火苗,青蓝色的火焰跃起,随后转变为较为自然的橙黄色,顺着凝结成晶状的血液蔓延开来。为了避免把树林点着,我不得不把这三人都用刺桩或者别的什么固定在半空中。
艾丽西娅关闭手电,希望哪怕这样不堪的死亡方式至少能得享一份静谧。
不过我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这里的诅咒,是对生者和死者全部奏效还是仅对死者奏效?此外为了向科尔证明我找到了柯丽娜,还得把那个小熊玩偶作为证据。
不过在我之前,艾丽西娅拿起了那个玩偶,然后轻轻放在了柯丽娜身旁,火焰瞬间点燃了老旧的毛绒玩具。在那个毛绒玩具被火焰彻底吞没的过程中,还能从一个破口瞥见其中似乎有着被烧卷的纸张。
“月——”
“抱歉。”已经猜到下文的我立刻道歉。
直到一切成灰,不可挽回,艾丽西娅才回过头严责我对她请求半开玩笑式的反问。
“你对死亡的轻蔑并不能显出你有什么能力,普通人的软弱是你所缺而不可求的。”
我无话可说,只能转移话题:“要怎么向科尔解释?”
这是个问题,一定程度上还取决于此处诅咒的具体效果。
“先回去吧。”
艾丽西娅始终保持着平静,她没有乱过一丝方寸,只有在责备我的时候明显地表达了她的愤怒,但随后又转变为一贯的处变不惊。
但没来由的,我却觉得她像是很累了。
“果然,还是没找到吗?”
灯光下的科尔远远地望见我们,便叹息不止。
直到我和艾丽西娅走进屋子,我一直都没有主动说明什么,毕竟什么都不说本就是一种解决办法,或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柯丽娜没有死,只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珀尔希不知道去了哪里,艾丽西娅站在一旁一言不发,而科尔,他似乎也没有了再出门寻找的力气。
时间已经来到了第二天,墙上钟表的时针已经划至一点。
我重新洗了手,不过没有去卫生间,而是在一楼半开放式厨房的盥洗池。
“嗯?”
在一个固定在墙壁上的木质置物架上,一个形状奇特的长柄勺映入眼帘。大概是为了方便给坐在自己大腿上的小孩子喂饭才设计成这样的,不用把手腕放低就能把饭喂给小孩子,而且还能看到勺内。
“科尔,你确定那片森林的诅咒只有——”
“血小板减少性紫癜(thrombocytopenia purpura)。”
尽管我是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但艾丽西娅还是立刻停下来把视线投向我。
“月,你说什么?”
“呃……”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艾丽西娅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说实话已经到了这种时候我并不打算再提出什么假设,这对死者毫无益处,对生者毫无意义。而且这种时候再突然提出新的可能,跟我尽量隐瞒来避免麻烦的想法相悖。
而且,我刚刚说的不是这个世界的语言啊?
“不,那个……这个世界不一定存在,又或许根本不是这——”
“说。”艾丽西娅的一个字的冷彻贯穿了空气。
“如果艾格患有血小板减少性紫癜(thrombocytopenia purpura)。”我无奈地坦言。
如果那副涂鸦所画的并非是艾格因虐待而流血,而是因为病症而口鼻出血;如果那个曲折的线条画的是这柄长勺而非那个钳臂;如果艾格的母亲表现得保护欲和控制欲过盛是因为艾格罹患病症。
“诅咒的具体效果是什么根本无关紧要。”
艾格的母亲带着艾格进入了森林,那时艾格已经死去,她母亲带着刀是为了抵御野兽或者是分尸。亦或是艾格自己误入森林,他的母亲去森林寻找他时带上刀来抵御野兽。
艾格尸体上有野兽啃食的痕迹,但没人能知道那是在他死后留下的还是在生前就有的。袭击科尔的艾格大概是已经死去的尸体,但也无从得知他死于什么。
如果把事件梳理成电影胶卷,那么中间有一段是被完全曝光的纯黑色。
已经没有人能够知道真相是什么。
艾丽西娅似乎能够理解我的意思,明明我只是告诉她艾格有可能患有血小板减少性紫癜而已。她或许能够联系起更多我所不知道的东西,但她具体能够解明到何种地步,又是否与我有着某个未被双方所认知的理解偏差,我全然不知。
艾丽西娅一直在以一种缄默无言的方式阻止我去选择某种说辞,为了避免麻烦的我自然就默认了由她来向科尔解释事件。既然如此我就不该给出第二种可能,那样也就从某种意义上阻止了“选择”。
她不愿放过任何可能性,但又不愿把“选择”这一本身就是矛盾而痛苦的事交给别人。
“柯丽娜已经死了。”我扬声对科尔说道,“因为没人能够去救她。”
我不知道科尔能否理解我的话,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在话音未落之时瘫坐在地,面如死灰。泪水像是从雕塑表面划过,从他的眼眶溢出,滴在他女儿昨天站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