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善堂。
江家家主江不凡,是个身高八尺的健硕男儿。军伍出身的他,没少被同事们拿这魁梧的身体当做笑料。
当然,玩笑归玩笑,身为灵州州管的他,能力却是众人公认的优秀,几次京察都没有收到弹劾,这对那些疯了似的喜欢找茬的家伙来说,这可是极其的罕见,在官场上更是有他深得大人物赏识,不日就将高升的传闻。
但是传了几年,也没见他官职变化。
他还是待在灵州州管的位置上,一本正经地做着自己的工作,一本正经地按照大周制,维持着自己的修为。
久而久之,也就没多少人去关注他了。
“今日,课业如何?”
把自己杯中的清水一饮而尽,江不凡用他那浑厚的嗓音问道。
摘了乌纱帽的他,虽然已经年过半百,却还是洗不净年轻时那征战沙场的意气与风骨,连带着他的嗓音,都透露着宛若北风的浑厚与凛冽。
“和往日一样。”
一身白衣的公子从侍女手上接过自己的茶,小抿了一口,放下茶杯后道。
“哦,我也和平时没区别。”
穿着素色练功服的魁梧男子则是直接拿起了茶壶往嘴里倒,身上汗气蒸腾,一看就是不拘小节的主,但好歹还算没忘记礼貌,在喝完了茶后才说话。
这两人的容貌,都与江不凡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白衣男子更为柔美一些,而魁梧男子则是更加阳光。
“清银,清罗,你们的三弟呢?”
江不凡看着仍旧空着的一张椅子,皱了皱眉,问道。
闻言,江清银和江清罗互相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了同样的苦涩与无奈。
“这…”
最终,还是由身为大哥的江清银出声道:“三弟这会儿,恐怕还…”
“不肖孩儿江流儿,给父亲大人请安了。”
但就在这时,一个有些嚣张俏皮,但却克制到让人没法生气的声音响了起来。
在听到声音的一瞬间,座位上的人顿时都露出了不同的表情。
江清银和江清罗两兄弟是稍微松了口气,而江不凡则是试图把脸绷紧,但一看到来人那幅像极了亡妻的脸,最后却也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声。
“罢了罢了,入座吧。”
“嘿嘿。”江流儿的嘴角扬起一个俏皮的笑容,随后就坐到了椅子上,熟练地倒了三杯茶,将其中一杯恭敬地放到了小桌的另一头,另一杯则是盖上盖子,放到了另一张小桌上。
江不凡见到江流儿的动作,嘴唇微动,最后却没也没能说什么。
“三弟…还是留着这习惯啊。”
江清银低声感叹道。
“娘亲都去了五年了…唉。”就算是一向讨厌伤春悲秋的江清罗,此时也不由得小声附和道。
一时间,原本还算平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压抑了起来。
但好在,江家有一颗足以驱逐阴霾的明珠。
“怎么了这是?”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红色旗袍的女人走到了堂前,朝着坐在主座上的江不凡盈盈一礼。
女人所穿的旗袍并非是现代露胳膊露腿的样式,而是将全身都紧紧包覆的类型。
不过,像这样的旗袍,颜色越是鲜艳就越难驾驭。
而能像江家大姐江流云这般,身材容颜都完美地驾驭住这身大红杜鹃旗袍的人,恐怕找遍整个灵州都寻之不得。
明眸皓齿,柔腕玉手,三千乌黑藏俏皮,青衫难别眼。
曾有一个落魄秀才写作此篇以赠江流云,从此之后,元结城第一美人的称呼便不胫而走。
“为何大家都无精打采的,待会儿太奶奶来了,少不了要抱怨的。”
江流云得到江不凡的首肯后,便朝自己的末座走去。
不过在落座之前,她伸出手去捏了一下江流儿的脸颊,直到后者发出了“唔唔唔”的声音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顺带还朝着小脸有些红的雪儿投去了睥睨的目光。
将丰满的身体陷进绣花椅垫中,江流云拿起江流儿新倒好的茶,品了一口,随后就开始说起一些自己的见闻,让气氛再次活跃了起来。
江流云所谈及的事情,囊括了天南地北。
无论是西域独特的风土人情,还是市井间的趣谈,甚至一些凡俗难知的仙侠逸话,可谓包罗万象。
不过,身为罕见的女流商人,她能够在没有父辈荫蔽的情况下立足,足以证明其各方面的能力。
差不多半盏茶的功夫,一位身形轻盈的下人小步跑着来到了嘉宾堂外,半跪在地,满头大汗地低头抱拳,高声道:“太奶奶到!”
闻言,众人皆是一惊,连忙起身,江不凡更是脚下生风,几息之间便来到了那下人面前,正欲呵斥这下仆的晚报,但是话还没出口,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就堵住了他的嘴。
“莫要怪罪。”
随即,众人的目光落到了那出声的人身上,江流儿更是小跑起来。
来人身形偏矮,但却比大多数老人要挺拔得多,一根拐杖磨得锃亮,身上的暗灰色锦袍不起风波,配合那梳得整齐的满头银发,显得颇有威严。
江家太奶奶,从当年的南懿之乱中以女侠的身份带领官兵大破叛军而闻名天下,最终和现在的江家太爷爷一起创立了江家。
虽然江不凡这一脉算旁支,但江家向来不会过于看重血脉,都是有德有能者居之
更别提,她最宝贝的孩子也在这一支里了。
“太奶奶,这是台阶,您当心点。”江流儿跑到太奶奶身旁,伸手扶住了她。
虽然曾经修炼过的太奶奶现在连飞檐走壁都不在话下,但她也是乐得被江流儿这么对待。
人老了,很多事便都放下了。
最开始那会儿,她还颇不服老地不让江流儿搀着,但江流儿却乐此不疲,时间长了,她也只得听之任之。
“呵呵,好,好。”
太奶奶一边走,一边拍着江流儿的手笑道。
“太奶奶,您这次为什么比信上说的来得早啊。”江流儿小心地注意着太奶奶的步伐和台阶,说:“咱们都没来得及准备,待会儿您老要是不高兴了,可别怪我们啊。”
“嗐,我本来就不喜那些繁文缛节,咱们一家人,省点这些没用的,好好吃一顿,比什么都重要。”
太奶奶颇为豪气地挥了挥手:“你们也是,都站起来干什么?赶紧坐下,清罗小子早上练功去了吧,腿肚子都在晃呢,还不赶紧坐下!”
“啊,我…”江清罗虽然武艺高超,但为人处世却是缺项,一下子慌了神,不知道该不该坐,只得向一旁的父亲江不凡投去求助的目光。
“既然太奶奶发话了,那便坐下吧。”
江不凡朝着江清罗点了点头,而江清银和江流云看到江不凡的举动后,则是先朝着太奶奶行了一礼,再落座。
不过相比起前面二位,江清罗的礼就让人有些不敢恭维了,有种被老鼠啃过了的感觉。
好在太奶奶并不在意,在江流儿的搀扶下落座后,便开始询问起几人的近况。
言谈之间,自然是少不了欢声笑语。
再之后,用饭,吃茶,听请来的戏班子唱戏。
等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江流儿却突然站起身子,主动告退:“太奶奶,爹,孩儿今日还有别的事与人有约,就不多留了。”
话还没说完,江流儿就感觉到自己爹江不凡往自己脸上投来了锋利的目光。
糟糕,好像态度太差了。
不过冷汗还没流下来,一道温和的嗓音就吹散了江流儿的紧张。
“罢了罢了,我们江家说一不二,既然有约,去了便是。”
众人转头一看,太奶奶一边听着台上的曲子,应和着拍手,一边出声解围。
江流儿心底默默直呼“计划成功”。
他本就讨厌听这些没什么意思的戏,但自己爹是个古板的主,别的亲戚来了都会用眼睛盯着他让他听完,就算那些亲戚看他如坐针毡的样子为他求情,江不凡也不会答应。
但太奶奶不同,她不仅完全镇得住场,还非常喜欢自己。
所以...诶嘿。
“谢谢太奶奶!爹,孩儿告退了。”
说完,江流儿作了个长揖,一溜烟跑了出去。
看着自己儿子开开心心浑身轻松的模样,江不凡就恨不得吹胡子瞪眼一番。
可惜他没胡子。
似乎是察觉到了江不凡的些许怒气,太奶奶幽幽地说了一句:“不凡啊,我江家,可没那么多限制。”
“流儿这孩子,性子顽皮了些,但老身不会看错,论正道赤子之心,他才是你们之中最好的,堵不如疏。”
“...是,太奶奶。”江不凡沉吟了一会儿,看了一眼自己的其他儿女。
江清银还是那副公子的模样,只是眉眼之间多了些柔和,江清罗则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看向太奶奶的目光里满是崇拜。
至于江流云,不知为何是满脸骄傲。
唉...
江不凡只得在内心苦笑一声。
自己这三儿子,怎么好像比自己还有面子啊。
“对了,老身差点忘了,还有一事要和你们说。”
突然,太奶奶拍了一下大腿,转过头来道:“最近,二太子要来灵州微服私访。”
“二太子?”江不凡微微皱眉,他可没听到一点风声。
“你们远离朝堂,自然不知一些宫闱秘事。”太奶奶沉默了一会,挥手屏退左右后,道:“这二太子,生性狂邪,又恃宠而骄,此番虽说是微服私访,但恐怕...”
太奶奶看着众人,虽然没有明说,但江不凡还是懂得了她的意思:“孩儿明白了,会让手下的人最近收敛点。”
闻言,太奶奶点了点头,转向江清银三人:“你们几个也要小心,尤其是流云,行商最为宫中之人所不齿,要是被二太子盯上...”
“是,孩儿谨遵太奶奶教诲。”
江流云连忙应声。
诚如太奶奶所说,商人本就是下九流的末业,更何况她是女子行商,平日里就多有不便,要是这二太子真打算拿她开刀,怕是无力回天。
“我去通知三弟吧,他应该就在附近。”
江清罗听完“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告退都没说就运起身法跑了出去,让江不凡不存在的胡子又抖了三抖。
他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办个家风家纪的训练了。
只有江清银,看似随手地晃了晃茶杯,掀开茶盖。
然而在看到茶杯内景象的时候,江清银瞳孔猛地收缩,白玉一般的手掌微微握紧,随即起身告退。
步履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