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历法,庆元年间,十二年七月十六,晨。
元结城公堂。
李兄扯了扯自己的官服衣口,用力将澄澈的空气吸入腹中。
他从来都没觉得自己身上的官服不舒服过,大周皇室的御用裁缝局可是天下闻名,甚至会按照时令和节庆送不同的衣服给官员。
但现在,李兄却只觉得自己身上的官服好像枷锁一般,沉重、粗糙,只要穿着这身官服,哪怕多一秒都是煎熬。
天朗气清。
在往常的日子里,他这个青天大老爷的副手只需要在上午整理完案卷,接待一下百姓,下午就可以回自家店铺里躺着,或者去城外郊游,好不快活。
这种天气待在办公的地方,是极大的浪费。
每当同僚朝他发牢骚,他都用这句话来搪塞过去。
他所向往的,就是侠客一般的生活,不然也不会结识江流儿了。
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父母都是行商的人,自然希望自家孩子能谋个一官半职,稳定点,安心点。
所以李兄就被迫来了衙门。
结果一考的时候就因为体质不强,从捕快的职位上被刷了下来,无奈之下只能当了个文职。
好在江不凡带领下的灵州政治清明,衙门里没什么事,这才让李兄有了寄情话本,忙里偷闲的功夫。
后来,也许是因为一腔热血的关系,江不凡对他多有关照,甚至坊间传闻,江不凡有意在卸任时提请他当灵州州管。
对于这种传言,李兄也只能无奈一笑。
明明只是想要当一条咸鱼,听听戏曲说书,混混日子得了。
但江不凡貌似还真有培养他当接班人的意思,真是诡异。
跟着自己同僚们的步伐走上台阶,李兄原本压低着的头抬了起来。
高高的黑瓦屋檐下挂着“开诚布公”四字烫金牌匾。
那澄澈的金色,现在看起来,却比黑石还要深邃。
收回目光,李兄用眼角的余光看向四周。
白色的衣袂晃过,前所未见的威压似乎要将周遭的空气凝固一般,让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朝堂之上,自当严肃以待】
呵。
李兄嘴角不禁勾起了一抹冷笑。
想不到,自己这个当官的居然也会遇上这种不得不低头的事情。
——不。
李兄想了片刻,随即在心中摇了摇头。
应该说是当官的,才容易碰到这种选择吧。
是屈服于他人的威势与力量,还是螳臂当车,坚守内心。
朝堂上的千万官员,有多少选了后者呢?
一众官员鱼贯而入。
沉默而僵硬,像是一具具死尸。
难以想象,这些死气沉沉的家伙竟然是灵州内部执掌最高权力的人。
但只要把目光转到那位于主座上的人身上,这些异常就能得到解释。
“跪拜。”
眼看众官员到齐,一位白蛇用手中的银色长枪敲了一下地面,喊道。
群官下拜。
李兄也一样。
只是他跪下的时候,浑身上下都像块石头似的,好像昨天晚上一宿没睡,却要强撑着的人一样。
“见过二太子殿下。”
大声,却没有活力,还有些颤音。
坐在主座上的二太子夏卓正,装模作样地朝裁缝局讨要了一套京察的衣服,即便是赶制的,也依然颇为合身。
听到群官的声音,夏卓正睥睨地扫了一眼在场的大小官员,嘴角不禁微微勾起。
权力,竟然是这般滋味。
夏卓正是二太子,平日里免不了要被当今大太子压一头,即便是入暖阁参与议政,也很少有插嘴的机会,白蛇虽然对他毕恭毕敬,但往往只有寥寥数人会跟在他的身边。
像现在这样,看着数十位官员们在自己脚下跪拜,对夏卓正来说,是第一次。
看人跪拜他人,和他人跪拜自己,区别竟然如同萤火与皓月一般。
真是...欲罢不能。
压下心头的狂喜和初次执掌权力的兴奋,夏卓正严肃地点了点头,道:“升堂。”
“威——武——”
白蛇们用手中的长棍反复敲击地面,发出让人脊背发凉的声音。
待得这阵魔音消失后,夏卓正从主座上站了起来,继续开口道:“今日,孤要审江州州管江不凡谋逆一案。”
走了两步之后,夏卓正走下了楼梯,来到了官员们面前,转动着脖颈,眼中微微闪光:“可是,孤只不过行监察之职,若擅自决断,便是滥用职权。”
“所以,孤决定——”
夏卓正扫视了一圈官员们,嘴角的弧度陡然阴险起来,目光在某人的脸上定格。
没来由地,死死压低头颅的李兄觉得,二太子殿下的目光,是朝着自己来的。
怎么可能...这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李兄努力维持自己脸上的平静。
“李知事,便由你来如何?身为与江不凡最为亲近的后辈,孤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啊?
李兄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这声惊讶说出口。
他抬起头,看向夏卓正,后者此时正满脸愉快地看着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得力干将似的,眼中满是欣赏之意。
同僚们若有若无的视线扎在了他的背上,让李兄觉得自己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起来。
“臣...当不起如此大任。”
李兄张了张嘴,颤颤巍巍地把头埋下了,声音里带着不可掩饰的惶恐:“臣身为江不凡的后进,恐对此案做出不公正的判决,所以...”
“正因为你是江不凡的身边人,所以孤才要你来判决。”
夏卓正打断了李兄的话:“作为知事,你平日里接触的案件,参与的断案最多,更重要的是——”
夏卓正走到李兄身旁,俯首到他耳畔,小声道:“这可是孤在给你机会,证明自己的清白。”
温热的气息,却让李兄全身都产生了不适。
恐惧如同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请李知事上座!”
在李兄耳旁低声之后,夏卓正拍了拍他的肩膀,朝着两名白蛇高声喊道,随即,那两名白蛇就如同鬼魅般地出现在了李兄面前,将他搀扶而起。
不,应该说是架起来吧。
脚步虚浮,李兄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走到桌子旁边,又是怎样坐下来的。
他只觉得面前的景象好像手艺人玩弄着的皮影戏一般,缓慢而又干涩。
只有那夏卓正看着自己主导的师徒相残的好戏,美滋滋地啃起一旁侍女不知从哪摸出来的瓜子,笑得异无比开心。
李兄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也不想去听。
只是一昧按照自己过往的惯性重复那些无趣的工作。
问询,举证,听取...
活的像个死人。
直到某个人踏进厅堂内。
踩着李兄熟悉的那个脚步声。
青年那一直低垂着的头猛地仰起,看向来人,口中立刻想要吐出他平日里的称呼。
仿佛溺水的孩子找到了父母,拼命地伸出手去。
然而,李兄却没能说出口。
因为在看到来人模样的那一刻,他连呼吸都快要忘了。
“宣,逆贼江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