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停止。
厅堂里所有的声音也随之停止。
有人低头,有人移开视线。
只剩下李兄一个人,再也无法动弹。
走上前来的男子一身破烂的白色囚服,上面还带着以前未曾清洗干净的污秽。
不过,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显然是那些新鲜的,殷红色的血迹,以及那些让人不愿说出名字的怪异残片。
尤其当李兄看到他身后那一串清晰的红色脚印时,更是忍不住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一步,一颤。
一息,一苦。
不怒自威的面容,已经残破不堪,难以辨认。
双手上早没了常人的颜色,只剩下破烂的鲜红与隐约的骨白混杂在一起,构成让人作呕的图景。
让人无法理解,这样的身躯,是如何从大牢走到这里的?
拖着这的一双扭曲的脚,他又怎么还能站得住身子?
只有那双还带着污血的眼睛,仿佛太阳一般熠熠生辉,似乎永远不会熄灭似的,无声地告诉众人答案。
“鄙人...江不凡,见过...太子...殿下。”
说话的声音像是含着煮沸的汤汁。
说完这句,江不凡便身形一软,试图跪下去,不停颤抖着的右膝盖首先摔到了地上,然而左膝却没能撑住他的身子,有些突然而生硬地砸在了灰色地砖的缝隙中,让他不禁发出一阵闷哼。
“咳嗯。”
江不凡的身体筛糠似的抖动了一阵。
随着这阵抖动,鲜血淅淅沥沥地染红了整片灰色的砖块。
地上的镣铐被摇晃的身体拖动,在地上划出一个不规整的红圆。
足足过去了三息之久,他才勉强恢复了平静。
“呼...”
深吸一口气,他停滞片刻,像是发条卡住的异域人偶一般,随即,猛地朝着太子拜伏下去。
便是一个响头,砸在地上。
那破烂身躯里,因为这番动作而传来的骨头嘎吱作响,甚至连门口的白蛇都能听见,微微皱眉。
“呼...”
明明是在吐气,但李兄却觉得他像是在死死咬住什么似的,不愿放开,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直起身子,拖动膝盖。
血印从四个变成了模糊的六个。
然后,再拜。
朝着李兄。
愤怒的血丝在青年人的眼底蔓延开来。
在江不凡朝着自己跪拜的那一刻,李兄只觉得自己心底好像一个被点燃了的煤坑一般炸裂开来,身心彻底失去了控制。
去你的胆小!
去你的认怂!
要是看到这种景象却不为所动,龟缩下来的话,我还算是人吗?
握紧双拳,李兄正欲站起身来发出咆哮,夏卓正却抢在他面前开了口。
“好了,问询已经结束,下面——”
稚气未脱的太子殿下转过身来,脸上挂着宛如朝阳般和善慈爱的笑容:“便由李知事来宣布,前任灵州州管江不凡,到底犯下何等罪行,如何?”
“不必担心。”
说着,夏卓正指了指李兄面前放着的一张铺开的卷轴。
“照着上面念便可。”
开什么玩笑——!
李兄一把抓住面前的卷轴,死死咬着牙关,将上面的文字塞入眼中。
“谋逆之罪”
“冲撞殿下之罪”
“御下不严之罪”
“贪污受贿之罪”
总共,近三十条。
以及在卷轴的末尾,那写着“满门抄斩,移其三族”的艳丽的大红。
荒唐,荒唐,荒唐至极!
鲜红色的朱砂笔冲击着李兄的神经。
他一把将卷轴丢在案桌上,正欲怒吼出声,却看见了江不凡那双眼睛。
那双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这个时刻,李兄似乎意识到了江不凡眼神中的意思。
愤怒而沸腾着的血液好像碰上了冰块一般冷却。
李兄回忆起当年,江不凡见他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眼神。
像是在逼问,又像是在传递着什么。
眼中似乎有火焰颤动,烧红了一段回忆。
青天苍阳。
面目尚且年轻的江不凡坐在主座上,一边批阅案子,一边若有若无地朝他这个新人搭话。
【李知事,你可知道,为何前朝贞白年间,尚且是一名礼部侍郎的周玉当初义无反顾出卖自己的恩人?】
【这...下官不知】
当时的李兄谨小慎微,不敢妄言,于是低下头道。
【不,你知道的】
江不凡微微一笑。
【那是因为,周玉他明白,为了一腔热血而死,容易;但为了一腔热血活下来,难】
说着,江不凡望向公堂之外,阳光灼烧着外面新栽好的绣球,让那一大片绿叶耷拉下来。
【所以若是以后我出了什么事,你也千万不能义气上头...】
江不凡慢慢地叮嘱道。
【灵州,不能没有父母官啊】
现在。
青年死死盯着面前露出疲态的中年人,眼里似乎是恨,却又像是哭。
从他回忆起那一番对话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落入了陷阱。
嘴里好像含着火石一般,灼的人口腔生疼,连着整个脑袋,都像随时要被烧坏似的。
片刻之后,李兄猛地松开了握紧的拳头,闭上双眼,不再去看江不凡的眼睛。
看到李兄的动作之后,江不凡的眼睛,也微微合上。
心愿已了。
剩下的,便是各安天命。
只等两声惊雷炸响。
“——罪人,江不凡!”
像是要把嘴撕烂一般,李兄猛然张开了嘴,用尽全身力气,振臂高声喊道:“谋逆大周皇族,尸位素餐,犯下诸多罪行,不知悔改,不敬皇子!”
眼前一片模糊。
李兄甚至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
但他要演下去,演完这第一出戏。
执念仿佛傀儡的绳子一般拉扯着李兄的身体。
“本官在此宣判,其罪,不可饶恕!”
李兄抽出一张判书,高高举起,像是要向所有人展示一般晃了一下,然后狠狠地朝地上摔去。
“满门抄斩,移其三族,即日——执行!”
木头判书摔在地上,清亮的声响,似乎砸塌了天空。
官员们对李兄怒目而视。
旁侧的杂务人群躁动。
白蛇们仿佛吐出信子一般挥动起手上的庭杖。
只有夏卓正阴恻恻地一笑,随即,鼓起了掌。
“好,判的好啊!李兄不愧是灵州的父母官!大公无私,这等判决,孤十分满意,哈哈哈哈!”
各种声音夹杂在一起,李兄似乎看见一人突然暴起,朝着太子杀将而去,然后在半道崩成一团血雾。
李兄似乎看见一群年迈的官员丢下了头上的乌纱帽,悍不畏死地朝着四周的白蛇爆发出一阵阵灵气。
而刚才那宛如火神附体一般,看着他的中年男子,此刻也低下了头。
似乎在一瞬间苍老下去。
刀光剑影,鲜血泼洒。
一切都如李兄曾经躺在摇椅上想象着的剧情一般上演。
但这会儿,按照剧情应该有个大侠半道杀出一剑,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要有的。
必须要有的。
可是,不管地上流了多少血,躺了多少或年轻的,或苍老的人,那大侠都没有来。
所以李兄只是看着。
看着。
觉得一切都在慢慢荒芜。
直到声音收歇。
直到好戏落幕。
直到他被人搀扶着离开了公堂,扔到床上。
晚上的乌鸦叫的很响,很吵。
于是,青年拼命地合上了自己的双眼,催促着自己的身体赶快睡去。
夜深了,李兄仿佛一具尸体一般躺在床上,绷紧如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