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历法，庆元年间，十二年七月十八日，晨。
雪虎走在黄沙遍布的官道上，用衣领遮住口鼻，防止马车扬起的沙尘进入鼻腔。
身为元婴境界强者，这点沙尘他自然不会在意，但一路走来，沙尘的味道还是让他感到了不适。
当然也有可能不是沙尘的关系。
也许，他只是不想露出自己的表情罢了。
“咔拉，咔拉，咔拉。”
马车的声音在官道上毫无趣味地演奏着。
一如马车后面拖着的囚车，透着一股子死亡的味道。
雪虎转头看去，将近一整条街道那么长的囚车队列，纷纷扬扬地掀起了宛如狼烟般的黄土。
然而，这其中只有不到十分之一是囚犯。
自江家人被捕以来，元结城内都宛如死水一般安静，直到今天，押送江家“首恶”的囚车出发的这一天清晨。
雪虎发誓，自己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景象。
无数的居民从街头巷尾涌出，自发地聚集在城门口送行，足足送了十里地有余。
上到必须要拄着拐杖才能行走的老人，下到稚气未脱的孩童，每个人都尽了自己的全力，用目光死死地盯着他们这些官家，不喊叫，不攻击。
只是看着。
但就是这样，才显得可怕。
雪虎一直以为，修仙者就是超脱世俗，不受束缚的存在。
但今天他才第一次意识到了，“修仙者不得干涉世俗”这条不成文的规定，并不是用来保护凡人的，而是来保护修仙者的。
因为当元结城居民们集结起来的一瞬间，雪虎感觉自己体内的灵气好像见到了什么洪荒怪兽一般僵硬，任凭他如何催动，都只能像蜗牛似的缓慢行进。
如果以往见过的军队还能用军阵气势来搪塞的话，那现在雪虎就没有了任何欺骗自己的借口。他只能承认，凡人集结起来的力量，也不比修仙者少，甚至，犹有过之。
一边心有余悸地回想着那震撼人心的一幕，雪虎将目光后移，看向跟在囚车车队后方的车队。
那些，是商队。
更准确来说，是元结城本地的商帮商会。
虽然名义上说是运货，但明眼人，哪怕是二太子殿下都看得出来，这是在监视他们。
如果有任何异动的话，我们就会立刻过来制止。
我们在看着你。
好似在这般说着。
通过远超常人的视力，雪虎能看见这些商队里面有不少人都是满眼血丝，即使眼睛无比干涩，都不愿意眨一下眼睛。
“江不凡...”
雪虎不得不叹了口气。
从今天发生的事情就能知道，江不凡在灵州内到底是怎样一种地位了。
若是在一些地方，怕是会把他当城隍爷一样供起来吧。
可现在...他已经成了二太子殿下的仇人...只有十死无生的份。
而自己，正是帮凶。
呵。
想到这，雪虎不禁对着自己发出了一声冷笑。
其实在陪着二太子殿下南巡之前，他都一直抱着一种期待。
在京城的时候，二太子殿下和大太子殿下之间的差距并没有那么明显。无论从学识还是能力，皆是如此。
所以雪虎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可以托付性命的人，尽管作为皇帝还远远不够，但起码现在已经足够优秀。
然而这种想法，从离开京城的第一天就开始了崩塌。
二太子夏卓正先是言语上开始迅速变得粗野，然后行为也开始越发暴力，动辄就对一些下人拳打脚踢。
在来到元结城之前，夏卓正更是以选拔秀女为借口办了一场小规模的选美会，要知道，选秀女进宫可是一件大事，不但要正经报备，再由皇宫专门负责这一块的人操办，更是要把案底给大臣和皇帝过目才能进行。
可夏卓正竟越过所有程序，直接就做了，这已经不是目无法纪的程度，甚至已经有些丧心病狂的味道。
再之后，便是在元结城中强抢民女，以及现在。
雪虎重新抬起头，看向面前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形还有些瘦削的华服少年。
那个背影显得是那么高兴，却也是那么的...陌生。
就在雪虎出神的时候，夏卓正突然停了下来，仿佛鹰视狼顾一般，四下看了一阵，随即喊道：“原地修整！”
闻言，雪虎不禁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了些许停滞。
太早了。
雪虎抬起头确认了一下太阳的位置。
只见晴朗的蔚蓝天空中，白炽色的圆球正悬挂在稍微偏东的位置。
“太子殿下...”
雪虎正欲进言，但夏卓正却摇了摇头，右手在左手食指的纳戒上轻轻一点，随即，一颗七彩颜色的石头便出现在了他手中。
“嘘。”
拿着石头，夏卓正伸出他那雪白的手掌，朝脸色有些苍白的雪虎比出了一个手势。
噤声。
随即，夏卓正身上便猛然爆发出一股暗金色的灵力，朝着石头强势灌入。
雪虎看得出来，这是陛下留给夏卓正的护身宝物所带有的灵气。
可如今，却用作这般。
“这些贱民...还真以为看得住孤吗？”
随着灵力的灌入，彩色石头也开始一点点发出奇异的光芒。
映照着的夏卓正那张挂着轻蔑冷笑的脸，显得是那么诡异。
只是片刻功夫，夏卓正身上的最后一丝暗金色灵力也被那彩色石头给吞噬殆尽，而彩色石头，也在夏卓正满意的目光中，发出了一阵扭曲的微光。
在雪虎的视角里，一切都发生的很慢。
那彩色石头，实际上是一种蛇妖的内丹，常规的修士只要灌注灵力，就能够借助这内丹施展出蛇妖生前的一些能力。
包括那走在路上却被所有人无视，以及之前给那店小二屏蔽记忆，都是借助了这个神物。
而现在，发生的效果是——
雪虎将灵力汇聚到双目上，眼前透明的涟漪开始变得清晰可见。
所有被这道涟漪波及的人，都无一例外地，失去了意识，纷纷倒地。
而在他们倒地前一刻，就会有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他们身后，轻轻点他们一下，让他们不至于直接撞到什么。
将近一分钟之后，整个囚车队伍，包括紧跟在后面的商队。就再也没有能站着的平民了。
雪虎的脸彻底沉了下来，看向自己身旁囚车里，那个被沉重铁链紧紧束缚住的男孩，以及在他身后另一个笼子里，已经彻底失去了所有力气的男人。
雪虎大概能够猜到二太子殿下的心思。
但正因如此，他的心绪才无比复杂。
夏卓正捏造罪名，强行将江不凡，江流儿在内的“首恶”押送京城。
目的实在太明显了。
就是在半道上直接杀掉这些人。
不。
雪虎自嘲着否定了自己
应该说是蹂躏吧。
如果继续停留在元结城，非本地人的夏卓正是不可能掌控住城里局面的，毕竟根据白蛇的报告，已经有一成的江家老弱病残在群众的掩护下逃走了，即使是白蛇也不能在元结城内过于放肆，毕竟要是彻底激起民愤，他们可不如雪虎一般还能勉强抵御住气势的冲击，很可能会发生什么变故。
然而如果真的到了京城，那么这些“首恶”就必然会被执法司和监察司接管，到时候会怎么处置他们，可就不是夏卓正所能过问的了。
所以...为了所谓的“复仇”，夏卓正大概率会在半道动用私刑。
而亲手动用私刑的人...
正当雪虎低下头去，沉默不语的时候，一只手伸到了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雪虎抬起视线，便看到了夏卓正那张微笑着的脸。
就好像习字得到夸奖的学生一般高兴。
“雪虎，把他们放出来吧，时辰也差不多了。”
夏卓正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了手，纳戒上微光闪烁，随着一阵尘土飞扬的声音，一个大型的木质器械出现在了雪虎视野的边缘。
“不过这玩意你买的太大了，下回咱们买个狗头铡就好，那个方便。”
雪虎看着那高高耸立的虎头铡刀，身体先是突然紧绷，一双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天怒人怨的景象似的，仿佛要从眼眶中爆射而出。
但随后，他又像是失去了所有气力一般，彻底放松下来。
已经，够了吧。
巨大的断头台，究其重量，也不过是给雪虎负重训练的程度。
但在雪虎眼里，这断头台却让他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稍许沉默之后，这元婴境的强者，慢慢地，朝夏卓正低下了那颗头颅，深吸一口气，用中气十足的声音，仿佛要把痛苦吐出去一般，高声道：
“谨遵殿下谕旨！”
是啊...事到如今还在迟疑什么呢？
不是早就...没法回头了吗？
雪虎的嘴角，不禁扬起一抹自嘲的微笑。
“哦...哦！答的好啊！”
似乎是因为气势十足的回答而感到高兴，夏卓正又用力拍了几下雪虎的肩膀。
施加在肩膀上的力气，让雪虎的身体，微微动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