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儿透过那模糊的泪眼看去,却发现那已经面目迷糊的父亲,不知何时抬起了头,用他那已经被破坏的千疮百孔的丹田发出声响。
他的喉咙已经被彻底破坏了。
更确切来说,除了因为体修的缘故而得以保存的丹田,江不凡现在全身上下都已经没有一个还能称之为完好的部位,因此不得不用丹田内的灵气发声。
“住...口...”
“你这老家伙还有力气说话啊,看来我还是太小看你们这些修仙的了,割掉舌头都能说话,啊?”
夏卓正立刻反应过来,冷哼一声,便是一脚踩在了那被割掉一块的江不凡的小腿上。
剧烈的疼痛刺穿了江不凡的神经,然而越是疼痛,他眼中的生气似乎就越是浓烈。
如果说刚才的他和风烛残年的老人没什么区别的话,那么现在的他,似乎恢复了在朝堂上盯着李兄看的神色,满脸都是炽烈和坚韧。
依稀之间,似乎那江家先辈纵横沙场的风情,超越了无数岁月,附在了他的身上似的。
“孩子...你没错...”
灵气从江不凡身上的毛孔中一点点地逸散出来,这是修为尽失的信号,也是江不凡最后的力气。
如果不燃烧自己的修为,他现在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明明如此痛苦,明明如此受尽折磨。
但那飘扬在空中的声音里,却没有任何的苦难之感。
只有和江不凡平日样子完全相反的慈爱与欣慰。
“孩子,你没错。”
江不凡看着那泪流满面的少年,嘴角牵动,慢慢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来。
在江流儿刚出生那会儿,就和他母亲一样体弱多病,只会哭,不会笑。
让江不凡无比发愁。
问了医生,医生却只是摇摇头,说小公子天生缺了一角乐善之气,如果不能笑的话,恐有性命之忧。
于是江不凡尝试了各种办法,请了各种各样的戏班子,游脚艺人,却始终不能让江流儿笑出来。
甚至连妻子都没法逗笑。
但有一天,他因为心急如焚,脚拇指一不小心踢在了床脚上,疼的那叫一个龇牙咧嘴,一直不苟言笑的表情也终于松动。
可不知怎的,不管见什么都只会哭的江流儿看到江不凡这个样子,却破天荒地笑出了声。
于是,江不凡就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江流儿哭,他就笑,然后江流儿和妻子就都会笑起来。
一家人笑呵呵的样子,在江不凡这个铁血硬汉的心里,是难得的柔软。
但在江流儿长大,妻子去世以后,他就又回到了不苟言笑的样子。
今天,是他时隔多年,再一次在江流儿面前露出微笑。
只是为什么要笑,他也说不清。
“爹没事,在爹混官场的那天就想明白了,爹是为了养好你们一家人而活的。”
江不凡努力用灵力模仿出自己最柔和的声音,炽热的眸光中兀地显露出些许追忆。
“你娘说战场太危险,我就退下前线。”
“你大哥出生以后遭人下毒,我便离开京城。”
“到你出生后,我主动拒绝了升迁,只为了多照顾你们母子俩。”
“所以,爹不苦,也不疼,男子汉大丈夫,认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就一点都不觉得苦。”
“流儿你敢为了自己的侍女冲撞太子,是男子汉所为,根本...用不着低声下气。”
说到这里,江不凡笑得更开心了。
“雪虎,给我制住他!”
夏卓正眼看自己面前这人身上不停地冒出蓝光,顿时觉得事情似乎失去了控制,连忙叫起雪虎的名字。
听到命令,雪虎也是立刻动身,强猛的压力一瞬间便压迫到了江不凡的身上,但江不凡只是哼了一声,随即身上的蓝光燃烧的更加猛烈,更加疯狂,继续发出声音。
“能看到你们几个长大,爹就很欣慰了。”
“你大哥,大姐,二哥,都各有所长,你也不是什么坏孩子,就是做事有些出格。”
“所以我也不逼你,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也是我对你娘的承诺。”
“但我没想到,你居然敢对太子殿下动手 ,哈哈!”
江不凡努力仰起头,眼中满是快意。
“之前太奶奶说你有赤子之心,我还觉得是过誉,现在看来,是我这个当爹的看走了眼。”
“没想到,我江不凡的儿子,居然各个都有种,好,好啊!”
他咧开了嘴,凝固的鲜血在牙齿上画出了难看的黑色纹路。
“孩子,爹以你为荣。”
“只是爹有一件事没做好。”
说到此处,江不凡的面色微微沉了下去。
“平日里,爹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要是像你娘一样宠你,万一宠坏了怎么办?”
“要是像对待大哥二哥一样严格,把你逼急了,让你伤心了,我又怎么和你娘交待?”
“爹看着你一个人跪在你娘坟前的时候,都不敢上前安慰你,说你还有我这个爹啊,毕竟,是爹没用,没把你娘从阎王手底下抢出来。”
江不凡有些语无伦次。
他有很多话,压在心里很多年,每每涌上嘴角,却最终又咽进了肚子。
全都在这个时刻,用生命最后的力气说了出来。
一向不喜欢繁文缛节,钟情干脆利落的灵州州管,现在却话多的像个爱嚼舌根的村妇。
“到如今,爹更是连你都护不住了,却还要你坚持,不向恶人低头。人都说严父慈母,这么看来,爹还是对你太严格了。”
“所以啊,流儿。”
江不凡看向江流儿的眼中,不知何时,盛满了泪水。
这个汉子,此时再也忍不住内心的自责与苦涩。
“你能原谅爹吗?”
江流儿怔怔地看着。
“够了!江流儿我倒数五个数,你到底说不说!”
眼看江不凡似乎抢了风头,夏卓正的一张脸顿时扭曲起来,发出一声暴喝。
“孩子,别说。”
江不凡最后叮嘱道,用自己仅剩的光明看向江流儿。
满是愧疚。
亦有希冀。
但是,他却没能看到自己预想当中的景象。
没能看到江流儿的回应。
少年的眼里依然只有恐惧和害怕的泪水,和那张迷惑不解的面容。
“什么啊爹...?”
江流儿颤动着嘴唇。
江不凡愣住了。
“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啊....”
江流儿的声音变得很低很低,眼神当中,似乎也没有了灵动。
因为从刚才一开始,江流儿就只能看到江不凡一直努力地,拼命地看着他。
然后从他身上,似乎传出了若有若无的声响。
但是,什么都听不清,什么都听不见。
江不凡的修为,太低了。
从最开始,他的声音,就连旁边的夏卓正都听之不清。
哪怕燃烧自己的修为,也断然无法在雪虎的压制之下传声。
所以江流儿,什么都没听到。
是....吗....
江不凡的头颅,彻底地低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