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已经是寻常人家的景色。
江流儿，不，现在应该叫入秋了，深吸一口气，不再多想。
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心境，入秋也说不清。
愤怒，恐惧，怨恨？
或者，都有吧。
只是现在这幅样子，做什么都不行了。
什么都...不行。
每当他闭上眼睛，眼前那些不时闪过的恐怖图景，让他再也不敢轻易合眼，于是只能一直睁着眼，看着陌生的环境，让心中的负面情绪越发扩大。
少年想要哭，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他连哭都哭不出来了，那张悲惨而丧气的脸，显得有些滑稽。
竹门发出一声“嘎吱”的声响。
“公子，你醒啦？”
正当入秋被内心痛苦折磨的时候，一个属于女孩的声音出现，让他的注意力暂时转移，旋即，一张带着俏皮与天真的脸便窜进了他的视线里。
“嗯...嗯。”
少年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见状，名为鹂寻雪的少女也却毫不在意，伸手把他轻轻扶起来的同时，递上一碗色泽深厚的汤水：“公子你刚刚醒来，身体不适合吃饭，所以我就先给你弄了一碗药汤，先喝下去润润身子。”
少年不语，眼神中仿佛有一股子死寂。
痛苦之后，就是绝望。
而身处绝望中的人，是会对善良和爱，感到害怕的。
眼前这名少女对他的照料越是无微不至，就越是让他感到无比痛苦，满心满意都只剩下了逃避。
见状，少女却并不在意，先是自己喝了一小口，觉得温度正好后，才递到入秋唇边，柔声道：“公子，喝吧，你也渴了很久了。”
“我...”
入秋低下头，大滴大滴的泪珠终于倾泻而下，落到了药汤里，泛起一阵涟漪。
“我...不配...”
少年咬着牙，面目狰狞地从嘴里挤出这句话，没去看那药汤一眼。
两人就这么僵在那儿，谁也不动，最后，还是鹂寻雪先绷不住。
毕竟一碗药汤，也算有点重量。
“唉...算了，我不叫你公子了。”眼看入秋不管怎么都不肯喝的样子，鹂寻雪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下，把药汤放在一旁，话锋一转。
听到这话，入秋疑惑地抬起了头，看向鹂寻雪的眼中满是不解。
“入秋，对吧，当初在牛车上你都答应我了，那就叫这个名字。”鹂寻雪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老是这么文绉绉的，我嘴巴都累了，我去喝水，希望我回来的时候，能看见你已经把药汤给喝完了。”
说完，不给入秋说话的机会，鹂寻雪便走出门外，顺带还关上了门。
一时间，屋子里就又只剩下了入秋自己。
药汤躺在一旁的木凳子上，散发着热腾腾的蒸汽。
一股化不开的浓郁香味在房间里流窜，有点像药香，但也有点不像。
什么意思？
入秋搞不懂，但就在他无头苍翼似的四处张望的时候，他突然发觉地板上似乎落了张东西。
是她的？
入秋试探着动了一下手臂，发现自己现在动弹手臂已经不疼了，于是便小心翼翼地朝地上伸出手去。
幸好这张黄纸掉的离床不远，所以入秋没费太大力气就够到了。
这是...？
重新坐直了身子，入秋拿起手中的黄纸看了一眼，但以他一目十行的功力，这一眼下去，便已经将上面的内容看了个七七八八，脸上不禁露出几分惊讶。
这是一封家书。
或者说，一封写给已经逝去的人的家书。
【爹娘，见信好】
【寻雪最近过得不错，也学了很多新的知识，只是，偶尔也会想你们】
【很久没给你们写信了，不过据村长爷爷说，我们村的人不在了以后，都会被带去狐仙大人在的仙界，说不定你们那儿才过了没几天吧】
【可不是因为我懒哦，毕竟写字的纸写一张少一张嘛，写药方子也要废纸啊，一来二去，女儿就忘了，莫要变鬼来吓女儿，女儿可经不起吓。】
【前些日子天气很好，我就一个人上山去找草药，放心吧，我带了很多药，也不会跑太远，毕竟你们以前的饭都是我做好了送过去的，这里的山，我比你们都熟】
【我会一直记得你们对我说的话，一定】
【当个医生，就要救人】
【绝对不会再让别人和你们一样，死在我面前了】
【...】
入秋不禁有些怔住了。
鹂姑娘...她的爹娘也...？
就在这时，一阵有些急促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不给入秋反应的机会，房间的竹门便被猛地打开，少女微微喘息着的俏脸上，盛着些许慌乱和约约的愤怒。
少年连忙松手，那张黄纸飘摇而下，落到粗被子上，整个摊开。
证据确凿。
“你...”
鹂寻雪深吸口气，三两步走到入秋床边，一把拿起了信纸，咬着牙似乎要说什么。
“抱歉...”
入秋只得道歉，低下头乖乖认错，但更多的是为了遮挡自己脸上的笑容。
但这笑容只过了片刻，便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恐惧。
少年很害怕，因为刚才心底有那么一刻，自己居然感到开心。
因为别人也失去了父母而感到开心。
“你看过了吧。”
少女的声音扯开了入秋的心绪，让他重新回到了现实中，微微点头应是。
入秋不想再多言语。
千头万绪纠缠在一起，让他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其中有愧疚，有害怕，有愤怒，还有很多。
但最多的，还是愧疚。
只是不知道对谁。
“...算了，看过的话，很多话也就省的我说了。”
啊？
完全意料之外的答复。
入秋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向鹂寻雪的眼中满是不解。
“...为什么？”
少年的声音里带上了颤音。
他的心思钻进了牛角尖，刺的他脑仁生疼。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鹂寻雪回答的很快，将黄纸重新折好之后，小心地塞回腰间缝隙。
做完这些，她便抬起头，仿佛理所当然似的看向入秋，道：“医生救人，不管是救什么样的人，都是不需要理由的。”
“但是，我...”
入秋眼中的眼泪忍不住又要涌出，可还没等眼泪落下，少女就弯下腰，伸出那只柔软的小手，将眼泪擦干。
少年看着少女那似乎写满了温柔的脸庞，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说过了。”
鹂寻雪盯着入秋的眼睛，说的缓慢却坚定。
“既然医生救人不需要理由，那人活着，应该也不需要理由。”
“不然的话...”
鹂寻雪笑了一下，嘴角的小虎牙露了出来，让她看起来像只小狐狸一般狡猾：“不然的话，入秋你就为我而活，帮我做工当做报答我救命之恩，如何？”
少年愣住了。
这...这也未免太不讲道理了吧。
可面前少女的眼神，不知怎的，却让入秋觉得，她是认真的。
看着眼前人呆呆傻傻的模样，鹂寻雪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把药汤往他的位置推了一下，努努嘴：“快喝，喝完了早点休息，等会儿我给你把饭端过来。”
说完这句，少女便起身出门，留给入秋一个看不懂的背影。
可不知怎的，经过鹂寻雪这一搅和，入秋的心情竟然好上了不少。
虽然还是沉闷而痛苦，但再也没有刚才那般沮丧失落。
空气中还留着少女的味道，闻多了，入秋似乎觉得自己有些醉，一些放不下，烧不完的东西，就像被这股味道给解开了似的，能够顺遂了。
昏昏沉沉却又清醒的少年，不禁微微长叹。
记忆上涌。
知恩图报，是江家的家训之一。
虽然少年总是逃避父亲给他安排的课程，把教书先生气的胡子都拔掉几根，但他唯一没逃过的课，就是家教。
入秋记得，那时候，他不情不愿地被按在椅子上，教书先生开篇就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吓得少年不得不正襟危坐。
【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半点之仇，也该巍峨奉还】
【恩仇分明，心底思量，不可混淆】
【就算以后是皇帝过来给了你一耳光，你也得记着以后打回去
言犹在耳。
“爹...你们等一等。”
轻声呢喃着，入秋从回忆里打转回来，端起那碗药汤，看了一会儿，随即，慢慢喝下。
“等我还完鹂姑娘的恩情，再来找你们。”
药汤很苦。
如果放在以前，少年肯定是要在家里撒娇打滚要冰糖的。
但现在，他却没什么感觉，只是稍微坐着休息了片刻，便重新躺下。
很快便睡了过去。
所以他没看到，纸糊窗外边的黑影，就这么一闪而逝。
夜里无虫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