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年什么月什么岁,只知道,大概是秋天了。
入秋坐在一间石房子外面,费力地和一桶鱼篓较着劲。
院子里有两个角落种了东西,一处是平常不过的菜,另一处则是奇形怪状,在大周国内不太常见的药草。
鹂寻雪父母曾经是在这村里落户的行脚医生,他们去世后,这医术就被鹂寻雪继承了下来,平日里没少上山收集药材,带来的药材也多半在院子里晒干贮藏,所以现在入秋身上才会染上些许药味。
虽然入秋觉得鹂寻雪身上那股不是药香的味道更好闻。
距离他醒来,已经过去好长一段时日了。
半是为了逃避现实,半是为了偿还被鹂寻雪所救的恩情,他主动揽下了一些杂活。
得益于本身在江府时候就尝试过民间手艺的经历,入秋现在上手这些村庄小事,速度不慢。
“啪!”
一不小心用力过猛,手里的竹条被硬生生拉断,入秋磨了磨牙,把编好了一半的鱼篓放到地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虽然刚来的时候,入秋连动动眼皮都要疼上半天,但不出半个月,却已经能下地走动了,甚至力气都比原来要大上不少,这才能把皮实的竹条给拉断。
但不知怎的,鹂寻雪就是不让他干重活,就连编鱼篓都是他好不容易才求来的差事。
入秋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太阳已经被山给挡在了后面,算算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
到一旁的小溪里洗了洗手,他走进厨房,从地上捞起几个没吃完的竹笋,去掉硬壳放进锅里闷起来,又筛了筛小米,最后再小心地从门外晒着的腊肉上切下小拇指指节那么小的一片,细细切碎扔进锅里。
打火,喂火,鼓风箱。
一套宛如行云流水。
等到粥香味开始从锅里往外飘,入秋也终于等来了那个让他放松下来的声音。
“我回来啦!”
“哦,欢迎回来。”
入秋的脸上扯出一个笑容。
这几个月以来,每次笑,入秋都感觉自己笑得比哭还难看,甚至觉得自己压根就不想笑。
只有像现在这样,鹂寻雪回到家里来的时候,他才会觉得自己是真心在笑。
尽管这时候他才是真的笑得比哭还难看。
从篱笆门里走来的鹂寻雪,一身轻便的白衣,双臂和小腿都暴露在外,明明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了,但她还是一副夏日打扮,让裹得严严实实的入秋觉得很是惭愧。
推门而进,入秋的目光和鹂寻雪的视线撞在一起,最后以入秋先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还有鹂寻雪“咯咯”的轻笑告终。
“粥快好了,先吃竹笋吧。”
生硬的转移话题。
但鹂寻雪也没怎么注意,把头上顶着的银饰摘下挂到一旁,拈起筷子就把最大最嫩的那块笋夹进嘴里。
看得不吃饱饭就郁闷的入秋一阵肉疼。
竹笋是鹂寻雪前些日子在找到他的那片树林里摘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节会有竹笋,但这可是以蛮荒著称的南疆,说不定这些竹笋就是什么上古灵物的后代,这点违反常识的小问题,入秋还能接受。
抓抓自己剃短了的头发,入秋眼看粥煮的差不多了,就从一旁的石头柜子里拿出碗筷,放到小木桌上,又先一步提了条板凳放到桌边,招呼鹂寻雪吃饭。
本来确实是要吃“饭”的,可今年鹂寻雪种的小米收成很好,远超估计,所以鹂寻雪决定优先解决小米,搞定小米以后则是村长爷爷送的米线,这么算起来,怕是两个月都吃不上饭了。
至于照顾病人的肠胃...鹂寻雪说肠胃和身子能分开,也不知道是不是正经医生的医理。
“今天的书,我看完了,可以考。”
把粥慢慢地吞下肚子,入秋小声地道。
这几天虽然做了些家务,可入秋总觉得自己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便主动提出要帮忙行医。
虽然本人是偷看了一些医书就觉得天旋地转、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主,提出来的时候也很没底气,但出乎意料的是鹂寻雪答应的很爽快。
不过最开始,还得是认药材的基本功。
“好啊,那我就来考考你。”鹂寻雪一边舔掉自己唇边的小米粒,一边看着那看自己看得有些出神的入秋,虚做了一个扇巴掌的手势。
后者也是心领神会,做了一个被打然后捂着脸颊的动作。
两人笑意盎然。
明明只有几个月而已,但鹂寻雪和入秋却都觉得有种认识了很久的感觉,互相之间的称呼,也开始逐渐随意。
这便是所谓的一见如故?
入秋偶尔会盯着鹂寻雪看,但做事情都很尊重她,从来没有什么富家公子的派头;鹂寻雪在村民们眼里都是医者仁心,却只有在入秋面前会显得有些勾魂夺魄的魅,那些个暗送秋波,当真是让入秋这光说不练的假把式脸红心惊。
“叶脉微红,八角绿叶,夏天生冬天死,果子硬如黑石头。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用处,吃起来味道如何?”
鹂寻雪舀了一勺子粥,没直接喝,而是先问道。
叶子、生死、果子、名字,何用,何味。
入秋总觉得鹂寻雪给他的药书里写的不像是药,更像是人。
长相、生卒年、孩子、名字、职业、为人。
都对的上。
也不知道当初写这书的人,有没有过这样的联想。
但好在他记性不错,而且一天大半功夫都花在这上面了,所以不需要任何思索,就能立刻作答。
“叶脉微红,八角绿叶,赭山丛或连山丛,夏天生冬天死,应是赭山丛,常嚼碎敷于外伤伤口处,有疗伤之功效,吃起来微涩而酸,口服略毒。”
入秋最后说到“略毒”二字,有些得意。
书上写的这两字要翻一页,所以很容易就忘掉了,幸好他也有一阵挑灯夜读应付教书匠的经历,这才记了下来。
“不错,那连山丛呢。”
鹂寻雪赞了一下,接着追问。
“连山丛,很容易和赭山丛弄混,夏天生秋天死,结果也为黑色,但实为假果,真正靠根茎结块繁衍,假果味微甘而酸,实则有致**昏睡之功效,掺一锅水煮沸可助眠。”
“这都记得啊。”
鹂寻雪微微一笑,从自己上山采药带回来的袋子里摸出一个青葫芦,打开盖子,递到入秋面前。
“那为师就赏你一点好了。”
入秋脸上的神色顿时僵住了。
看家的时候入秋曾在药柜子里对比过,所以是不会认错的,这味道——
“味微甘而酸...”
“你这几天睡觉不老实对吧,被子总是踢掉,喝点这个,有好处。”
鹂寻雪看入秋有些意外的样子,一时间没接过,索性把葫芦放到桌上,转身拿起袋子走到门外。
“记得挺清楚的,别的就不考了,记得洗碗。”
撂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
入秋看着鹂寻雪渐行渐远,顿时有些懊悔。
自己刚才怎么就没道一声谢呢?
真是...失礼。
但想着想着,入秋却突然一把拿过青葫芦,狠狠地灌了下去。
一会儿后,整个葫芦都空了。
好像要用水堵住自己喉咙似的。
“咳咳,咳咳。”
不知道是被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少年的眼角淌下一行清泪,但立刻就被他用袖袍抹去,眼神里,是稍显浑浊的紫黑色气息。
“呼...”
抬头看天,少年闭上眼睛,衷心祈祷自己晚上能睡个好觉。
他已经连续十四天晚上都没能睡着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气色却能保持得不错。
每当躺在床上,灯火熄灭,自己家人的模样和一些残片般的记忆便撞到他眼前,好似厉鬼哀嚎一般折磨着他的心神,于是他只能整夜睁着眼睛,靠想一些没用的事情应付过去。
可现在还没到深夜,那些图景就已经在他面前隐隐浮现。
“走开...”
入秋伸出手,用牙齿咬住自己的手腕,反复这么做了五六下,直到手腕上全是自己的牙印,少年才在痛苦的作用下堪堪恢复了平静,低下头小声哭了一阵,等到泪水流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慢慢抬起头来,努力做了一个大笑的表情,但随后又垮了下去,崩碎成一张哭脸。
有的时候,入秋总会有些奇怪的感觉。
如果不像现在这样好好练习表情的话,自己,似乎就会变得不是人了。
不会笑,甚至不会哭的,“人”。
再稍微休息了片刻,屋外能远远听见村庄里老人们下棋时发出的叫喊。
听着这些声音,入秋觉得差不多了,眼前的景象一点点淡化小事,脑子里也能暂时不去想这些往事,于是便站起身,走到灶台后面,打算把烧残了的柴火用钳子拿一些出来,省的占地方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脚底板却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凸起。
少年有些疑惑地抬起脚,低头看去。
只见一个有些发黑的米色块状物被站在黄色的茅草上,像下象棋时候走到底脚,孤注一掷的卒子。
入秋有些疑惑,伸手把它捡了起来,一上手才发现,这貌似是颗牙齿。
“还是人的?”
入秋把这颗牙齿在手上转了几下,确定是人的以后,随手把它揣进兜里。
他从小就把自己的换下来的牙带在身上,和把路边捡的好看石头带在身上一个道理,虽然大多都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丢的七七八八,但有样东西傍身,总是好的,至少他感觉如此。
不过要是鹂寻雪姑娘的牙齿的话...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啊...要不还是丢了吧。
但没过一会儿,他就不再想这个问题,开始专心洗碗了。
然而在他未曾注意到的时候,那颗牙齿仿佛有自己的想法似的,如同灵巧的猴子一般,慢慢爬出了他的衣兜,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随即骨碌骨碌地滚了起来,一头撞上墙壁,然后,消失不见。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入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