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一夜无眠。
入秋早早从床上爬起来,推开屋门。
天还没亮。
虽然一夜没睡,但入秋却不觉得有什么疲乏,就和真睡了一晚上没什么区别,只是拿路过客商丢弃的棉絮用作垫背的硬板床有些硌人罢了。
油灯是个贵重东西,所以入秋并没点起灯来照路,而是选择从自己的纳戒里捞出一块剩下没多少的灵石,借着灵石的光,走到院子的石凳子上,开始阅读医书。
只是他也记不清这纳戒到底是哪里来的了,虽然长得和自己以前戴的一模一样,但自己分明就记得在那里的时候,手上是空空如也来着——
眼前猛然一黑,少年顿时惊觉自己刚才的失误,连忙勉力睁开眼睛,然后摇了摇头。
好在这次似乎是反应够及时,入秋只是浑身发颤了一会儿,就安定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睡眠不足的后遗症,入秋现在只要想到过去有关的东西,就可能会失去意识,然后进入噩梦之中,醒来的时候,满脸都是泪痕。
但如果像现在这样,及时做一些大幅度的动作或感觉到疼痛,就能保持清醒。
然而,差点失去意识的恐惧感,还是让入秋有些后怕地流下了眼泪。
不知怎的,他总感觉要是自己多失去意识几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呼...吸....”
好不容易做了几个深呼吸,彻底平复下了心情,入秋把自己的纳戒从手指上拿了下来,用自己在家附近找到的一根细绳串好系起来后,塞进衣服里。
看不见,也就不会想了吧。
入秋拍了拍脸颊,继续读书。
可还没看完一页,身后就响起了颇有些幽怨的开门声。
“伤患不可以早起...”
入秋转头看去,果然是鹂寻雪像个痴情女鬼似的推开木门,盯得他有些脊背发凉。
“可我觉得自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入秋扯出一张微笑,挠了挠头,试图辩解。
“入门才没几天就敢妄下判断!”鹂寻雪跳出门外,抬手轻轻给了入秋脑袋上一记暴栗。
“呜!”
入秋吃痛地一叫。
这会儿就没把我当做伤患?
少年觉得心里苦。
也不知道看起来只是正常体态的鹂寻雪哪来的这么大力气,尽管已经放轻了力道,但打在入秋脑袋上还是有点痛的。
“别叫,真是的,明明是个男人家,怎么那么矫情。”
鹂寻雪翻翻白眼,顺手一把弄乱了入秋的头发。
“既然觉得身体好了,那今天就跟我出去送药吧,正好可以路上再考你一下。”
“诶?”
入秋有些不明所以。
“诶什么诶。”鹂寻雪走到石桌旁边的另一个石凳子上坐下,拿起祖上传下来的白瓷茶壶就
往自己嘴里倒,一阵吨吨吨后,豪放地擦了擦嘴:“接下来就是冬天了,山里起雾会更多,就算是我们村最厉害的猎户都不敢随意离村,你要是想去喂野猪,作为医生的我可不允许。”
“...”
入秋不知道该怎么回,稍微思考了一番后,出口问道:“那鹂姑娘,我是要——”
“嗯?”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带着威胁和幽怨的疑问给打断了。
入秋看着面前不知为何再度女鬼附体般的鹂寻雪,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了头,小声道:“寻雪,雪师傅,我错了。”
脸上红晕依稀可见。
“这还差不多。”
鹂寻雪甜甜一笑,转身走进厨房。
“今天我来烧,你去把屋子里面收拾收拾,药袋拿出来。”
入秋应了一声,随即便走进屋里,猛地喘起了粗气。
眼看泪水又要夺眶而出,入秋只得死死咬紧牙关,仰头看向那空无一物的石头天花板。
笑脸面具之下,真的皮囊上早已泪流满面。
哪怕过去了足月,少年也没能从那些日子的梦魇里逃脱。
时不时的晕眩,每夜的噩梦,都在折磨他的心神。
少年吸着鼻子努力压低声音,却全然没发现自己忘了关门,微弱的啜泣声早已飘出门外,落到了那正在打火做饭的少女耳中。
鹂寻雪神色如常。
只是打火的时候,用了比平时还要多出不少的力气,一擦之下,火星跟爆炸似的亮了起来。
烫到了少女的手。
少女皱了皱好看的眉毛,继续打火。
一粒火星掉到了秸秆上,烧起一片苍红。
——
鹂寻雪的家住在浣溪村村口外面半里地的山坡上,据说是为了离山近一点好采草药。
但连条看家护院的老黄狗都没有,也不知道鹂寻雪一人是怎么坚持到现在还没被野兽吃掉的。
入秋跟在鹂寻雪的身后,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漫无目地想到。
本来鹂寻雪是绝对不可能让他背药袋的,但两人小小吵了一架,入秋不甘心真的当个食客,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豪气,以上山送命为要挟,吓得鹂寻雪差点把碗扔地上,这才得到了背药袋的光荣。
至于代价嘛....
入秋小心翼翼地走到鹂寻雪身侧,刚想开口,少女就用鼻子“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显然是气到了。
入秋有些后悔。
他没想过少女居然对“保护伤患”这么看重,尤其是听到他那句“不给我背我就上山去”直呼,鹂寻雪“腾”地站起身来,眼睛死死盯着他,正当他硬着头皮以为要被骂的时候,少女却突然红了眼眶,丢下碗筷跑出门去。
幸亏入秋有些眼力见,连忙放下碗筷追上去主动道歉了好半晌,这才让鹂寻雪回心转意,但还是没好脸色。
也就在入秋转身的时候做了个鬼脸罢了。
其实鹂寻雪根本没真生大气,但小生气小委屈是有的,于是作为惩罚,肯定要装哭让他心慌一下才好。
算入秋倒霉,明明以前打算当个花花公子天天风流,结果出了江家府门遇上的第一个女孩子就好像把他吃的死死的。
哦,不对,侍女小雪儿也把他吃的死死的。
看来不是什么花花公子的命格,是被女人骗的桃花劫命格。
关键他自己还没发现。
那是真的救不了了。
正当入秋抓耳挠腮,挖空心思思考怎么让鹂寻雪重新和他对话的时候,一只雪白小手了出现在他的面前。
“?”
“愣着干什么。”
抬头看去,之间不知何时,鹂寻雪已经出现在了他头顶上些微高的地方,伸出一只手,示意他抓住上来。
这不是路吗,怎么还带这种突然的凸起的?
入秋有些无奈,想伸出手去抓鹂寻雪的小手,但是刚碰到那根柔软的食指,就仿佛碰到火炭似的瑟缩了一下。
不敢握。
见状,鹂寻雪那弯好看眉毛皱了一下,反过来一把握住入秋的手,猛力一提。
面颊贴面颊。
少年眉眼间有些哀伤,少女眉梢眼角里仿佛女将军再世。
“既然要诚心道歉,就挺起胸膛来,把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说出来啊,呆子。”
说完,还没等少年仔细咀嚼话中意思,鹂寻雪便放开了手,入秋一咬牙,连蹬几步,才堪堪赶上她的步伐。
香风阵阵。
“我说话说重了,确实不该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但我是真的想做点事情,好歹也是男人....”
入秋说出的语句支离破碎,全然没有刚才要把命丢在山上的胆魄。
对于男人来说,自己的心思才最难猜。
尤其是在说心里话的时候往往一股脑乱说,是一种男人都有的毛病。
鹂寻雪在心里暗叹一声“男人矫情比女人多,何况是男孩”后,没好气地道:“光认错就够了?回去把书的前四十五页全在沙地上画出来,尤其是图。”
闻言,入秋的脸色顿时垮了一大半。
剩下一大半没垮是因为是写在沙地上不用墨水毛笔。
习字最麻烦了,手得提老高,在沙地上画画,好歹还能随便摆姿势。
剩下的半段路,入秋走在了鹂寻雪前面,但因为背着一个药袋,所以在过第二个小土坡的时候,还是得靠鹂寻雪在前面提携。
只能说公子哥到底还是公子哥,就算有什么天生剑心,现在却还是个什么都不懂,连面前女孩心思都猜不出的小二愣子。
不过,这样似乎也挺好的。
入秋看着眼前那少女的背影,心底深处那暂不清醒的角落微动,默默祈祷着。
祈祷着这样的日子能多一点是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