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来这里?
入秋有些恍惚,眼前的景象晃动了片刻,但落在少年心中,却仿佛过去了很久。
似乎有这么一个声音在提问,问他来这里的目的。
你...所求为何?
这种问题还要问吗?
入秋感觉自己的似乎发出了一声嘲笑。
当然是为了...复仇。
就算听了鹂寻雪那一番话,要收敛仇恨,看重自己,但这种事情,又谈何容易?
少年虽然不再有那么多寻死的想法,却还是时不时会感觉到愤怒。
只是他现在已经开始慢慢学会收敛个性罢了。
好像那一点就炸的煤矿,慢慢化作了显得有些温顺的熔岩一般。
虽然不再酷烈易爆,但却更加炽热,一旦爆发,便要将一切化为灰烬。
然而就在他发出这一声嘲笑之后,那个在询问着的声音就突然消失了,与之一同消失不见的,还有袭来的阵阵眩晕感。
“诶呀,老头子我都说过了,这东西没什么好看的,以前也有不少人听信了道士的...哦对,‘可得预言’的谎话,跑到这里来说是要撞仙缘,结果呢,嘿呀!无一例外全都碰了一鼻子灰,有的还因为冬天了起大雾出不去山,在这里受苦受难,闹出不少不愉快的事情,所以后来咱们就不和别人说这东西了,也就秋公子你心地善良,帮了寻雪姑娘那么多,老头子我才愿意带你过来。”
意识恢复清醒,入秋摇了摇头,听到村长的唠叨,随口“哦哦”了几声来应付。
他总感觉刚才那一阵头晕不同寻常,不是以前几次那样由内而外的昏沉感,而是反过来,由外而内的,好像脑子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一般。
但正眼看看那所谓的“外道剑仙墓”,依然只是安静地躺在那儿,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入秋也只得讪笑一声,朝着那墓碑作了一揖,表达自己惊扰场面的无礼,随后便跟着村长下山。
高天依旧。
墓碑周遭的红土依旧。
只是在入秋走后,那墓碑上却传来了些许响动。
似乎有人在刻划着什么似的,墓碑上剥落下来一层混杂着石块的碎屑。
露出了隐约字迹。
当然,这一切,渐行渐远的两人都不曾看见。
在下山的路途中,入秋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
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随便走走就能得到前辈传承,绝世宝物什么的,果然都是杜撰出来的,搞不好甚至那个墓碑,都是老祖先们开的一个玩笑。
等等,玩笑...
入秋突然站住了,猛地一拍脑袋,想起自己还有事情要做,遂有些歉意地看向村长:“不好意思啊村长爷爷,我有东西忘在张奶奶家那边了,我去拿一下,你自己先回去吧。”
“...哦!”
村长停下了一直絮叨的嘴,朝他挥了挥手:“没事没事,我就再溜达会儿,你去吧。”
“谢谢村长。”
入秋道完谢以后,便加快脚步,一溜烟地跑远了,看得村长不禁有些羡慕。
“唉...老了啊,想当年我也能跑这么快,可现在...”
上山容易下山难,村长抓住山路旁边的一棵小树,往下面小心伸出一脚,看着入秋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但眼里盛满了欣慰。
“不过也好嘛,年轻人,就该这个样子。”
似乎是想起了那不值一提的年轻岁月,村长下山的步伐,也轻快了不少。
——
为了赶时间回去不让鹂寻雪起疑心,入秋本来是跑得有些快的,但路上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诶?我说去张奶奶家拿东西,这不就有借口了吗?
锤了一下手掌,入秋顿时放慢了脚步,像个小老头似的在路上漫步起来。
七拐八拐,已经对浣溪村熟门熟路起来的入秋转进一幢木头房子成片的路口,走到底。
底口下边是一片水塘,看来是洗衣服的地方,水塘的水显得毫无生气,但也未必没有心眼多,故意藏在里面的大鱼。
一个星期前,入秋就看见一位伯伯在自家的水塘里钓上了一尾大鱼,将近一个婴儿的大小,可算结结实实震惊了入秋一把。
不过入秋现在也只是扫了这水塘一眼,更多的注意力,还是放在了那躺在躺椅上的老妇人。
这位老妇人,便是张奶奶。
当初他来给张奶奶看病的时候和鹂寻雪打了个赌,看谁能看出老奶奶到底有哪里生了病,该怎么治。
虽然有些缺德的感觉。
入秋之所以胆子那么大,敢凭自己的三脚猫眼力见和鹂寻雪赌这个,是因为他每次帮鹂寻雪出诊,都会额外花些心思在张奶奶身上,来这里嘘寒问暖。
毕竟张奶奶是村子里为数不多口齿和耳朵都没问题的老人,问她哪里不舒服回答的最好,对症下药也方便。
然而就算入秋这么取巧,最后却还是被鹂寻雪击败,因为他忘了一味药材的名字。
垂头丧气之下,他忘了拿走自己刻来玩的木头匕首,回家后才发现,但天色已晚,所以就决定有机会再拿回来,毕竟那东西还算有些锋利,要是扎到老人家可不好。
鹂寻雪还和他开玩笑说是不是把老人家当成小孩子了,什么都拿来玩。
“张奶奶,吃了吗?”
经典的客套话。
入秋也不怎么擅长寒暄,和这些老人待久了,也习惯了用这句话当开场白。
但等来等去,入秋都没等到张奶奶回话,忍不住仔细看了看面前躺在躺椅上,似乎正在闭目养神的老人。
老人满头银发,肤色却是带着年轻人脸上都难见的红润,甚至偶尔入秋都会觉得太红润了,反而不像是老人家,浣溪村的老头老太太清一色都是这样的红脸,不知道是不是村子风水太好的缘故。
入秋稍微走近了一些,想看看张奶奶是不是睡着了,可他的目光一仔细落在张奶奶身上,心中却登时翻起了惊涛骇浪。
胸口没有任何起伏。
入秋三步化作两步冲到张奶奶身旁,伸出手去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他虽然不会什么靠脉象判断的功夫,但检查脉搏这件事,是个人都能做。
可手指刚一触及张奶奶的手腕,入秋的手就猛地瑟缩了回来。
根本没有任何脉搏。
不仅如此,这个手感更是奇怪,是人皮不错,但里面的骨头...
入秋咬咬牙,稍微用了点力气再度伸出手去,但刚摸到那所谓的“骨头”,就一把甩开了手,后退几步,头上满是冷汗,恐惧好似荆棘般爬满了他的脸。
怎么会有那么硬那么圆的骨头,简直像是...那种家具用的木头。
明明前几天扶着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怎么...?
但还没等入秋狂奔逃走,那“张奶奶”便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的器械似的,突然睁开了眼睛。
用“睁”这个字显得有些太自然了,更准确来说,或许该用“开”这个字更显精妙。
张奶奶睁着眼睛,入秋则是越看越心惊,这副模样,简直和那种死不瞑目的人有九分相似!
不对,哪里不对...
入秋感觉自己的脑海快要裂开了,他只得捂住额头,深吸口气,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兴许是得益于鹂寻雪的开导,入秋这次并没有出什么问题便平复了心绪,身上微弱剑鸣响起,将杂念和惶恐冲到心底深处。
没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要是真有问题,自己不还是插翅难逃?
入秋快速地收敛起自己的表情,重新看向张奶奶。
在入秋重新投去目光的瞬间,张奶奶的眼皮似乎也反应过来似的,开始眨动,片刻之后,那双老迈浑浊的黑色眸子便多出了几分灵动。
“哎呀...是小秋啊...怎么了?奶奶这几天身体很好,没什么毛病,多亏狐仙大人保佑啊。”张奶奶和蔼地笑了起来,双手撑在躺椅扶手上,就要站起身来。
今天的秋风带着几分暖意。
入秋却咬了咬嘴唇,一股子寒意从头淋到脚,但随即,他便动了。
“诶,别别别,奶奶您坐,我就是来这拿东西的,您记得我放这里的那柄木头匕首吗?”
一边说着,入秋一边跑到张奶奶身旁,脸上露出欣喜夹杂着担忧的表情,做出要去搀扶的动作。
“木头...匕首?”
张奶奶做出一副出神的模样,念叨了几下“木头匕首”,接着便摇摇头:“奶奶不记得啊...给你找找。”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来,奶奶您歇着就好。”
入秋又是一阵阻拦,见状,张奶奶也就不再客气,乖乖躺回椅子上。
“哦...那小秋你自己去吧。”
入秋应了声“好”,便一头钻进木楼里,四下看了一番,便在桌上一堆明显是新的酒坛子旁边看见了这把匕首,将其揣进怀里后,就出门向张奶奶告辞。
不料张奶奶突然跳了起来,吓得入秋差点没元神出窍,好在后来看清楚了,张奶奶手上拿着一个红包。
是提前送的压岁钱啊。
“收,收下!”
张奶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喊得中气十足。
又好一阵鸡飞狗跳,入秋才堪堪从张奶奶手底下逃走,但红包被硬生生塞进了他胸口,没法送回去了。
日头有些毒辣的意思,刺在入秋身上有些疼。
他不敢回头。
少年看似神色自若地小跑着,但若是有人离近了仔细观瞧,就会发现他的牙齿一直在上下打颤,发出“喀喀”的声音。
直到跑出村子,眼前的茅屋已然在望,入秋才堪堪停下脚步,扶住身旁嵌在山体里的石头,大口喘气,眸光之中,是难以掩饰的惊恐。
刚才两次让张奶奶躺下,他都试图去握张奶奶的手,但张奶奶每次都成功躲了过去。
那般速度,压根不是个老妇人能做得出来的。
更何况...
那些酒坛子,是用来盛酒的吗?
村里人都是滴酒不沾不说,更没有做酒生意的人家,张奶奶家里明明是编草席为生,那些酒坛...真是用来装酒的,还是说...?
脑海中的零碎片段交织成了一幅恐怖的画卷。
入秋不敢再想下去,重新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下,他便再度起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表情,勉强算是正常。
可明明只有这么一点距离,入秋的脚步,却虚浮的让他觉得自己随时都会软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