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鹂寻雪从入秋的怀中挣出,继续帮他量尺寸的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话题很小。
哪一家养的鸭子下了几个蛋,哪一位奶奶和家里的草席过不去了。
哪一位爷爷把别人在象棋盘上杀了个七零八落,结果却在围棋上被人杀的片甲不留。
无非就那么几件事情。
放在元结城里,也许连被提起的价值都没有。
但现在的入秋,却不觉得哪里不好。
无论家长里短的小事,还是家国兴亡的大事,都不过是用来说出口,获得赞同、交流和消遣的引子。
而且,关键并不在于什么话题。
在于和什么人说起这个话题。
入秋看着面前的少女,不知不觉地,眼睛里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笑意。
“好了,量完了,我先去记下来,你接着剖鱼吧。”
鹂寻雪抬起头,擦掉头上些微的汗水,长出一口气,把结出几个圈的绳子收好,摆了摆手,走进屋里。
看她轻快的脚步,显然是很开心。
目送着鹂寻雪离开,入秋刚想走动,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脚底涌上来一阵苦涩的麻意。
站太久了...
少年连忙伸手扶住一旁搬出来的木桌,像个老头子似的慢慢坐下,长出一口气,伸了个懒腰,满脸的酸爽这才消减下去大半。
就在这时,院门上响起了一阵敲打的声音。
这院子其实是以前一位外地富商的产业,打算以后颐养天年的时候住的,可惜还没来得及享受,就因为手下人办事出错被衙门抄了家产,幸好这间院子因为地处太过偏远的缘故,就连南疆的官都看不上,大笔一挥直接算成浣溪村的所有物。
所以才会有四周雪白的高墙,以及农村里根本就不会有的院门。
“喂,有人在吗?”
一个的老人声音响了起来。
是村长爷爷,来这里做什么?
入秋转头应了一声,把双手的水大大咧咧地在裤腿上擦干,甩甩脚,站起来朝院门走去,一把拉开。
“诶唷,吃了吗?”
入秋不抬头都知道现在还早得很,嘴角不禁微微有些抽搐。
不过村子里的都是老人,作息啊吃饭啊什么的也不是那么固定,毕竟还有不少喜欢劳作的在,所以细想起来,这问话倒也不算太离谱。
“没呢。”
村长爷爷得到回答,点了点头,有些小心翼翼地往院子里探头探脑了几下,没看到鹂寻雪的身影后,靠近了小声道:“没打扰你们吧?”
入秋见状,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
村长爷爷这个人,虽说平日里看起来挺老实挺正经的,但接触久了就知道,私底下是个老不羞,有关这一点,越和他熟悉的人越清楚。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啊。”
村长爷爷摸了摸自己光洁无毛的大光头,似乎是庆幸地道,但随后又变得一脸纠结,断断续续地讲道:“那个...秋公子啊,你们仙人可能行事不是那么...和咱们这些草民一样啊,但是那个...我们是讲规矩,讲祖上的规矩的,所以成婚之前,还是希望秋公子你能...克制一点啊,不是说不相信秋公子你,关键是这...额...祖宗规矩。”
村长爷爷努力想找点合适的词汇,但可惜他没怎么读过书,所以无论怎么苦思冥想,最后都落得个徒劳无功的下场。
入秋觉得自己一个头要有两个头那么大了,脸也仿佛快烧起来似的。
我看起来是那种人吗?
强忍住想要把门摔到这为老不尊的家伙脸上的冲动,入秋默默点头。
收嫁妆的时候不收你一大茬子我就不算人!
少年在心底暗暗磨着刀。
完全没发现自己正在考虑的事情也恨不正经。
大概是说的有些口干舌燥了,村长咽了口口水,把手上拿着的一只卤鸭和一本泛黄的书册挂到门环上,叹了口气:“唉,行吧,反正你们年轻人有事情自己处理,不要弄出孩子就好。”
入秋觉得自己拳头硬了。
但他刚走出一步,还来得及做任何动作,村长爷爷就像只猿猴似的一跃而起,一溜烟跑出了好几米,速度之快,看的入秋瞠目结舌。
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村长已经跑出去不知道有多远了。
少年只得暗暗叹了口气,从门环上拿下那只卤鸭和书册。
卤鸭倒是好理解,过年时候的长桌宴,其实本来是要半三天的,但被活死人那么一闹,自然就没了办下去的心思,剩下来的大批食材,也就各家各户分掉了。
但村子里的老人吃不了太多大鱼大肉,所以这几天下来,入秋和鹂寻雪的伙食都被迫比平时奢侈了不少。
入秋把卤鸭放到厨房,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摊开村长带来的泛黄书册。
册子首页上写着“浣溪村村志”五个大字。
浣溪村里没出过什么名人,因此除了鹂寻雪家祖传的医书以外,就只有每个村庄都会有的村志和祖宗册算得上书籍,入秋也是用想要看书当做借口借来了这浣溪村村志的副本。
据说在无数岁月以前,曾经有位千古帝王出世,一统四海八荒。
在大业完成后,他分封四位异姓王臣,并下令所有地区都要使用他创造的文字。
当然,后来因为一系列变故,他的霸业只维持了四代便宣告终结。
但这些文字,却留了下来,并为后世的王朝所用。
所以虽然这本村志上的字形相比大周的更为繁杂多变,但入秋还是能看出其中绝大多数字的意思。
没有去在意前面大量的琐事,入秋按照目录,直接翻到十年前记事所在的那一页。
【花莽历四十年】
“瘟疫...乡里惨死无数...”
入秋翻看着书册,突然,目光凝固在了某一行上。
“死七十二人,皆返乡青壮;死五十四,为老弱。”
七十二人。
五十四人。
入秋感觉自己全身仿佛被针扎了似的刺痛起来。
有什么东西,就在嘴边,但是却说不出来。
这两个数字很熟悉。
应该很熟悉才对。
但为什么...
入秋继续翻动书册,渴望找出自己脑海中疑点的答案。
然而接下来的文字却多是没什么用处的东西。
没有仔细描写瘟疫的故事,只是简简单单,例行公事类的汇报。
“于神祠前行礼,村百姓聚,呼狐之名,以牲为贡....这也不是。”
入秋快速翻页,村子里随处可见狐仙大人的一些画像或图案,因此入秋并没有将这个祭祀的描述放在心上,只是稍稍觉得在这种时候祭祀,可见当时情况究竟到了多么紧急的地步。
“可恶。”
入秋咬着嘴唇,不甘心地反复翻动书页,但无论他翻到哪里,都没有找到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
不对啊。
入秋暂时把村志塞到枕头下面,走出自己房间,抬起头,朝着头顶看去。
在那里,一个比起以前颜色更为深重的印记高悬与天空之上。
本来,入秋以为那印记恐怕就是让村子变得诡异的罪魁祸首,但活死人袭击村子,正好是在那印记破碎之后,再加上印记现在又明显变强了,难道...
印记是来保护村子的?
入秋思忖着,走到石桌旁边,把剩下的一些鱼给剖好,发现天色还早,太阳也还没沉下去,于是便敲了敲鹂寻雪所在房间的门。
“怎么了?”
门里传来少女的声音,隐约之间,还有裁剪的咔嚓声透出门扉。
“鱼弄好了,还有村长爷爷送来的卤鸭,我去帮张奶奶送药,你要是饿了就先烧起来吧。”
“知道了,快去快回啊,我一个人不能吃那么多肉的。”
少女回答道,入秋拍了拍门作为示意,随后便走到厨房,推开一个小隔间半掩着的门,然后快速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