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看着满身大红色的自己,面色却并未有大婚的喜悦。
少年想过很多次他成婚时候是什么样子。
年龄小的时候,是一大堆女孩子站在堂前,给自己的爹娘磕头敬酒,天上满是烟火和飞剑。
再大一点,是自己鲜衣怒马,冲到别人的婚礼上,将新娘抢走,两人踏着斜阳高歌而去。
至少他不曾想过,自己是坐在一间无人的房子里,等着时辰到来。
面前的镜子是一位大娘成婚时候带来的嫁妆,因为闲置多年的缘故,无论怎么擦拭,镜面都带了一层厚厚的糙痕。
这样的镜子,到底能照出什么呢?
那些老头老太太都说自己是俊后生,但在山里待久了,偶尔入秋都会认不出自己到底是谁,在照镜子的时候,他也会觉得颇为陌生。
像现在这样,穿着一身大红袍的自己,更是陌生的让他疑惑起来。
胸口本该有的大红绣球,这会儿还没做好,所以昨天用了包起来的红布作为代替,不过鹂寻雪一下没扔准,差点砸到村里的老母鸡,弄出了个大笑话。
想起那位少女难得一见的羞窘模样,入秋脸上也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些许笑意。
可当他将视线投出窗外的时候,入秋的脸色便又沉了下来。
分明还是下午时分,但天色却已经彻底落入了一双黑掌之中。
入秋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的空气嗅闻起来,带出阵阵让人作呕的味道。
让入秋有些熟悉的,作呕味道。
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入秋伸手关上了窗户,走到门前。
门外没有任何声音。
仿佛昨天热闹非凡的迎亲队伍,只是个幻象。
不过入秋其实一早就发现,村里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是成婚要求良辰吉日,他才没踏出去一探究竟。
按照南疆的习俗,成婚分两天,第一天,女方要从娘家坐轿子到新家,而第二天,则是男方去新家请女方进洞房。
如今,第一天已过。
是该轮到他去鹂寻雪那边了。
入秋推开门,果不其然,村子里是半个人影都见不到了。
只有...木头傀儡。
少年扫了眼站在院门前,穿着各色珍藏新衣的人偶,抬起头,看向空中。
那紫色印记上的紫色,已经浅淡到快要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保护村子的印记都成这样了,自然是没有力气去维持这些村民的形态。
想来这些日子她变得纤瘦,也应该和这有关吧。
入秋一边思忖着,一边关上院门。
少年并不笨,而且,这里的线索实在太多了,就算真是个傻子,碰运气,恐怕也能猜出来。
入秋一边朝村外迈着步子,心底那些若有若无的线索,一个个浮现。
首先,是自己前些日子见到的紫黑色气息,都无一例外地涌向了村外鹂寻雪和自己曾经住的宅子。
其二,是张奶奶异样的骨头和癔症。
所有人中只有张奶奶说起了自己的亡夫,家里还有自己死去丈夫的牌位,可其他人,却都不曾说出任何关于十年前瘟疫的事情,家中更是堪称家徒四壁,简直像被洗劫过一般。
其三,是张奶奶家门缝上残破的道士符箓。
证明张奶奶那位孙子,是真的回来了,可最终,却没有活下来。
入秋知道,符箓对于道士而言都是命根子一样宝贵的东西,哪怕是残破的,也有大用,如果在野地看到一张正统符箓,十有八九这里陨落过一位道士,是个凶煞之地。
其四,当初村志上曾说狐仙大人有个祠堂,还举行过祭拜仪式,但入秋走遍了整个村子,都不曾找到,那个用于祭拜的台子,更是新的让人震惊。
其五,七十二位死掉的青壮年,和当初那些活死人的数量相符,而直到现在为止的浣溪村村民的数量,则是和当初死于瘟疫的老人数量相符。
不知不觉间,少年便已经走到了村外,出现在他眼前的,正是那个无比熟悉的草屋。
石泥砌成的主屋,竹子拼凑的小屋。
他们两人在这里,度过了很长的时间。
欢笑也好,打趣也好,玩闹也好。
鹂寻雪。
鹂寻雪。
少年在嘴中念叨着这个名字,阵阵阴风,刮得他有些生疼。
然后,他收回了目光。
走过了那扇贴着春联的门。
竹屋里戴着红盖头的少女无声地流了泪。
果然...
我...
少女强撑着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双手用力扶住床沿,才堪堪保持住身体的平衡。
突然,一个鹂寻雪无比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哪有人成亲还哭哭啼啼的?真是。”
少女不敢置信地抬起头,透过红布,那个少年的身影若隐若现。
“虽说我以前确实是少爷来着,但从来没干过强抢民女的事情啊。”
少年走到桌边,似乎是放下了什么重物,发出一记闷声。
“要是现在反悔了不愿意嫁给我...”
放完东西后,少年拍了拍手,些许剑气涌出,帮他洗净了手上的污泥。
接着,深吸一口气。
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少年走到女孩身边,毫不犹豫地掀起了那红色的头盖,露出少女那张哭红了的脸。
“那也没办法,我现在已经是你的相公了,要是想离婚,可得去大城市的衙门报备才行。”
“不过那会儿,恐怕生米都已经煮成熟饭了吧。”
入秋笑了。
鹂寻雪看着面前的人儿,猛地低下了头,声音里带着颤,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入秋伸出手去,想要擦掉女孩脸上的泪水,可在他抬起手腕的那一刻,却发现自己整只手臂都在微微颤抖,脸上不禁露出一个苦笑。
“为什么,你不是已经走了吗?不是从门口走过去了吗?为什么还要回来!”
少女哭泣着,声音却是越来越大。
“一呢,是因为我绝对不能逃婚,答应了你要成亲,那就要成亲。”
鹂寻雪想要反驳,可入秋伸出的手却突然握住了她的左肩,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绝不食言。
少年心底,只有这个一个念头,仿佛被擦拭过的门匾一般,熠熠生辉。
即使遭到一次折磨,甚至还可能会遭到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他都已经决定,永远不背叛自己亲口说出的话,和心中的每一个决定。
永不。
少女不想看,于是别过了头,表达出了明显的拒绝,但即便如此,入秋也依然没有移开视线。
“二来,是因为这酒。”
入秋眼看鹂寻雪执意,也没有气恼,用空着的左手指了指身后的桌子,鹂寻雪这才发现桌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坛沾着新鲜泥土的酒。
“我几个月前就把这坛酒埋在了后院,当初本来想着你生辰的时候再挖出来,不过嘛...”
“现在也好,用了你喜欢的北果当料,应该会好喝吧。”
入秋放开了鹂寻雪,走回桌边,挥出一道剑气,将坛口附近的泥土清光,随即就从自己袖中
拿出了两个杯子,开始斟酒。
鹂寻雪看着入秋淡定甚至欣喜的神态,低下头。
看到了他不停颤抖着的身体。
刚才接触到的时候,她也感觉到了,面前少年的手,很凉。
你这个...勉强自己的傻瓜!
鹂寻雪忍不住在自己心中笑骂了一声,随后,眼中便闪过一丝决绝。
但是...我真的很开心。
谢谢你。
已经,够了。
少女抬起头,原本眼中清亮的光在一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滔天黑气。
“那个...娘子?”
少年倒好了酒,似乎并没有发现面前少女的异常,有些试探着地,伸出了手。
酒液摇晃。
那一声“娘子”,鹂寻雪听在耳中,却只有响彻心扉的苦痛。
我好想...
真的好想回答你。
可是...
真的,已经来不及了。
就算用狠的,也要让你离开这里,忘记我!
少女没有哭。
只是,黑气缭绕,打翻了少年手中的酒杯,一下子将他击退出去。
入秋向后跌坐在椅子上,看着从黑气中钻出的少女,脸上的笑,变得无比僵硬。
反而是鹂寻雪,慢慢地,嘴角勾起。
虽然这个笑容,入秋只觉得无比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