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历法，庆元年间，六年五月二十二。
年仅八岁的江流儿被江不凡牵着，一张小脸上写满了不开心三个字，因为行走在田埂上的缘故，一双长靴不由得染上了一些尘土。
他又被骂了，因为不好好吃饭。
爹也不知道怎么的，拍了桌子，还瞪了眼睛，让他根本不敢多说一句话，就被带来了这里。
说实话，江流儿根本没觉得自己有错，因为他真的吃不下，一碗饭太多了，每次姨娘还盛的满满当当，像个小山包一样，自从被爹骂了几次之后，他就更不敢在桌子上说话了。
今天的日头已经算得上是毒辣，穿的还有些严实的江流儿心里生着闷气，不出一会儿便汗流浃背。
中间他还犹豫过，要不要向爹开口求饶，但每次他鼓起勇气去看江不凡的侧脸，都会被那张脸上的冷硬给吓得说不出话来，然后赌气似的别过脸去，心想干脆中暑算了，这样就不用吃饭，省的和爹在饭桌上置气。
然而，江不凡像是猜到了江流儿的心思似的，在半道上停了下来，四处张望一阵后，寻了个田边歇脚用的小茅屋，父子二人便在这里暂作歇息。
然而江流儿看着那脏兮兮的草地，整个人始终像是僵住了一般，不肯挪动步子，最后还是江不凡做了表率，首先坐下，然后冷冷地看了江流儿一眼，拍了拍身旁的地面，道：“让你换衣服，就是为了能让你坐下，弄脏了也没关系。”
江流儿愣神了片刻，婴儿肥的小脸上还是止不住的为难，看看江不凡又看看地面，最后还是屈服于江不凡的威势之下，小心翼翼地找了个草比较多的地方坐下。
“诶？”
然而在坐下之后，江流儿却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咦。
这土，好凉快啊。
男孩眨眨眼睛，正逢一阵微风吹过，然而这阵微风经过他，朝着茅屋里面吹过去的时候，身上却感觉异常凉快，把江流儿燥热的身体和心绪，全都刷了个干净。
江不凡却没有去管自己的儿子，而是指了指田里面正在插秧的几个老农，问道：“流儿，知道他们是谁吗？”
江流儿看了他们一眼，语气中忍不住略带疑惑：“爹爹，他们是士农工商中的农。”
江不凡微微点头，但嘴上却说：“不错，夫子的课有听，但说法错了。”
男孩顿时嘟起了嘴，他的记忆力一直不差，虽然不喜欢上课，但至少听的时候都很认真，记错是不可能的：“不是啊，夫子明明说的就是农。”
但江不凡却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从地上拔起了一截劲草茎，一边编着什么，一边长出一口气，问道：“你觉得，爹会种庄稼吗？”
男孩眨了眨眼，看了看田里劳作的农民，又看了看自己的爹爹，挠挠头，说道：“应该是...不会的吧，从来没见爹爹种过庄稼，上个月娘亲的花还被爹爹养死了。”
“咳咳。”
江不凡咳嗽了一声，正色道：“爹确实不会种庄稼，那爹问你，庄稼是谁种的？”
“他们！”江流儿立刻伸出手指，指向前面劳碌不止的农民们。
“那爹问你，如果有人给你吃给你穿，你该叫他们什么？”江不凡再度抛出了疑问。
“嗯唔...”
这下子，江流儿是彻底被难倒了，无论他怎样开动自己的小脑瓜子，都无法得到答案，最后只能支支吾吾地，犹豫在要不要乱蒙一个，但夫子说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能撒谎...
好麻烦。
眼看自己的小儿子陷入烦恼，江不凡便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他的头，脸上的表情，也在此刻彻底缓和了下来。
“为人食，为人衣，是谓衣食父母。”
“天下百姓，皆为显贵者衣食父母。”
“我这当官的，又怎么能不以孝义对待他们呢？”
江不凡看着那些不停劳作的农人，叹道：“以父母敬父母，当为官之道也。”
男孩不明所以，学识尚显浅薄的他，只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发出“哦”的一小声，把父亲的话默默记在心里。
接着，江不凡便不再说话了。
一大一小两人就这么看着那些农民们在田地里挥汗如雨。
全然忘了自己是何身份。
随着时间的推移，江流儿能看到的细节也越来越多。
比如其中一位老农，已经很久都没有直起腰身来过，甚至，连汗水都不曾擦拭；比如另一位稍微有些年轻的农民，就频繁地起来又下去，甚至脚步都有些不稳，插秧无论是速度还是齐整程度，都远不如那位老农。
种地也是一门学问啊...
江流儿暗暗吞了口口水。
正当父子两人乘凉的时候，旁边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声音。
“你们是...？”
江流儿和江不凡转头看去，只见一位身穿粗衣的老农扛着锄头走了过来，在他们旁边蹲下，从头上取下斗笠，扇起了风，随口问道。
江流儿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了什么，朝着老农道：“爷爷好。”
“哦...啊，呵呵。”老农听到江流儿的问好，先是有些惊讶，随即那一张老脸上的皱纹便像全都舒展开来似的，朝着江流儿回应了一声：“你好啊，”
江不凡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眼中不禁露出了几分慈爱，但被他掩饰得很好，接着，他便朝那老农道：“老人家，在下江凡，从附近的惠山村过来的，敢问老人家可认识这附近一个姓何的医生？”
闻言，江流儿不禁眨了眨眼睛，漂亮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
爹爹怎么骗人啊，还有，何医生是谁？我怎么没听过，莫非...
爹爹其实是带我来看病的？
我不要吃药...
江流儿一想到有一次在娘亲房间里一不小心把药当做汤喝下去的经历，一张小脸顿时苦哈哈了起来。
但江不凡和那老者却并未察觉到江流儿的心思。
老农听到江不凡的言语，点了点头：“认识，俺儿子，去年得了一场病，就是被他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的，怎么的，你也要找他看病？”
江不凡笑了笑，稍微站起身来，在地上和老农一样蹲着。
“不是我，是我儿子。”江不凡指了指江流儿，道：“他老是不吃东西，饭菜都剩下很多，我就觉得是不是有啥毛病，想请何神医给他看看。”
“这样啊...”老农了然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尚且在田里劳作的其他农民，道：“其实我那儿子小时候也有这毛病，我也带过去找医生看过，结果医生说，那是他元气太旺，根骨太脆，像猴子似的，撑不下东西，等年纪大了自然就会好了。”
“当然，俺这是自己儿子的说法，你儿子具体是不是我这样的，俺也不知道，总之俺就是那么一说，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似乎是觉得有不妥，那老农补了一句。
闻言，江不凡微微叹气：“这话我也听别人说过，但饭菜浪费了总不好，给猪狗吃也是。”
结果听到这话，老农不禁笑出了声：“诶唷，这都啥子时候了还顾忌这个，咱们这地儿已经四十年没出过灾了，粮食仓库里早就堆满了，以后就算出了什么事情，也绝对饿不死，让他浪费一点怕啥。”
老农再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满是由衷的质朴笑容，似乎眼前就是那样仓禀丰盈的景象。
江不凡不禁哑然失笑，那老农见了他这模样，也知道他不是很认可这事，当下就开始和他分析了起来，上到皇帝陛下，下到前些日子来走马的官商，全都当做了证据，用来说明接下来二十年绝对不愁吃穿。
男孩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一旁侃侃而谈的老农，最后看了看那尚在田间耕作的其他农民们。
他又发现了一件事。
那就是这些人，都在笑。
笑得很畅快。
就连看起来一脸为难的父亲，嘴角也是如此。
这一天前后的很多事情，江流儿都记不得了。
但江流儿记得，爹爹回家的时候，手上拎了一个用草和野花编织起来的花环。
他还记得，这一天回家后，爹亲手把这个花环给娘戴上时，他们两人脸上的笑容，以及多日来因为公务繁忙而愁眉不展的父亲，第一次笑着踏进了书房，笑着走出书房。
还有这一天，江流儿破天荒地少盛了一点饭，当他把全部的饭都吃光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事情。
饭是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