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之后。
戚凌昌身上缠着纱布,独自一人坐在被打得砖瓦破败的城主府台阶上,身旁的雪风撑着一柄新的纸伞,站在他身侧,为他遮雨。
入秋已经离开了。
虽然雪风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但不知怎的,就在戚凌昌开口的那一瞬,入秋身上的魔气便迅速收敛消散,等到雪风把目光从戚凌昌的身上转回自己面前的时候,少年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在了街道上。
只留下空气中隐约残留着的一缕香气。
之后的事情便是处理这一盘残局。
戚凌昌虽然显得有些失魂落魄,但终归是没有彻底失去理智,对外的借口是遭到了四大家族所雇佣的刺客的暗杀,幸好这一场大雨下来,根本就没有人在街上闲逛,也省了不少事。
两人一坐一立,最后,还是戚凌昌先开了口。
只是现在戚凌昌的声音,全然没有过去那般厚重严厉,反而显得有些弱气稚嫩。
很少有人知道,这才是戚凌昌的本音,当初他没少因为这个和长相被一些性格大胆的女子出言调戏
“雪风,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听到戚凌昌的话,雪风依旧维持着自己举伞的姿势,没有丝毫变化。
只是他的沉默,到底代表了何种意味,却需要人三思。
觉察到雪风的反应,戚凌昌倒也不恼,自顾自地直起一只脚,把手放在上面,悠悠地道:“我放过他的理由,你知道的吧?”
“在下不知。”
仿佛利剑出鞘,戚凌昌转头看去,却发现雪风仿佛从未开口过一般。
突如其来的话语让戚凌昌有些意外,但片刻之后,他的嘴角便露出了些许笑意。
“难得你也会动情绪,呵,当真是让本城主意外。”
笑了片刻之后,戚凌昌便将笑意收好,转头看向依然深重的雨幕,道:“我大哥拿他当结拜兄弟,我这个做弟弟的,又怎么能不卖几分面子,藏几分私情?”
话音落下,戚凌昌立刻便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前面抵住了什么,只要自己过度说话,那锋利的存在便会将字节集的喉咙割开。
戚凌昌微微转头,看着雪风那止不住微微抽搐的嘴角,脸上再度洋溢起了两分笑意。
“怎么?让你不快了?”
“戚凌昌!”雪风手中长剑再度出鞘几分,将戚凌昌的喉咙割开了一条细密的血痕,一滴血液从中流淌而下,染红了戚凌昌刚换的一身官服,雪风怒道:“我们当初的约定,你难道忘了吗?”
“没有。”
戚凌昌面对着仿佛随恶鬼一般,随时会取走他性命的雪风,脸上却没有丝毫变化。
“本城主只是想做一些补偿,仅此而已。”
“你!”雪风身上涌出了些许剑气:“心狠手辣,毫不留情,不择手段扫清江湖,这不就是我们当初定下的规矩吗?你为什么——”
“那是对江湖人。”
戚凌昌微微仰头,看向那绘着一只鲤鱼的伞底,目光仿佛稚童:“但他不是。”
“而且...”
“的确,应该算是我杀了他...”
“哪怕当初我并没有收到他在那里的消息,我也该察觉到的。”
“以他的性子,绝对会去的。”
“绝对。”
戚凌昌缓缓低下了头,突然间,自嘲一笑:“到头来,我扫平江湖的决心,还是会被动摇的。”
“所以雪风,我这条命,你要是想要的话,拿走便是。”
“反正当初,我这条烂命,也是你捡的。”
雪风看着那逐渐颓丧起来的戚凌昌,额头上青筋毕露。
良久以后,他冷哼一声,收剑回鞘,扔下手中纸伞,一手抓起了戚凌昌的衣领,直接将他甩到了墙上,震落下一堆灰尘。
“戚凌昌,你给我听好了!”
戚凌昌缓缓抬头,看向了这个与他生死与共的朋友那铁青的脸。
“你给我听好,这条路,我们两个走了,那就绝对没有回头路可走!”
“想死,那是便宜你,也便宜我了!”
“我们这种人,还能有什么善终可言!”
雪风一拳砸在戚凌昌脸上,又把他打到了一旁的地上,泥水溅了两人一身。
“我杀了我那个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的老爹,抢了他的财产来帮你在官场上一帆风顺——”
“至于回报,我只希望你能做你最想做的事情,填平了这座江湖!”
“但现在,不管你是故意还是错误,反正你算是谋害了你的长兄。”
“你觉得我们两个还能跑到哪里去!”
说完这句,雪风的身形也开始摇晃起来,他不得不扶着墙才能稳定住身形。
“我们必须走下去,你也必须走下去!”
“就算是为了杀掉的人,害死的人!”
戚凌昌躺在地上,仿佛死了一般,但听着雪风的嘶吼,他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背靠在墙上,长出一口气。
戚安行死去的背影、第一次亲手杀死的人的目光、无辜女子被他的计谋卷入时的绝望。
种种景象在戚凌昌的眼前闪过。
最后化为一声不知传向何处的话语。
“你说得对。”
“已经回不了头了。”
城主大人的声音重新变得厚重起来。
“我们两个...都算是无家可归的人了。”
“狗虱子,你这才想明白?”雪风怒极反笑,一巴掌甩到戚凌昌头上。
“荤话出来了,本以为你在我手底下做了那么久,江湖习气总该磨没了,结果现在看,还是很难啊。”戚凌昌倒也不恼,从一旁的地上捡起那把雨伞后,伸手扶正了雪风的身子,略作迟钝以后,还是开口道:“不过,那秋公子...”
“...我没听说过这人,你想怎么对他,我都无所谓。”
雪风扫了戚凌昌一眼,冷笑一声,甩开他的手,随后一把抢过纸伞,站在一旁道:“不过,也只有这么一次。”
“...是啊。”
“没有下次了。”
戚凌昌搓了搓自己的手,将脸上的雨水一把抹去。
看着眼前那依旧没有停歇意思的雨幕,戚凌昌悠悠地叹了一声。
“也不可能有下次了。”
——
戚凌昌,雪风其人,性好杀、手段狠毒,以槐明城为基,四年内共灭仙家宗派三百七十四家,以官行官兵代之,一扫当时之局势,仙家宗派朝中“供奉”大减,善官大兴,然二人皆系离经叛道之徒,虽知政,却不自知,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国主扫清朝中党羽,安插己身势力后,假借言官之口,罗织罪名,将二人当街斩首,以平仙家之怨。
此后十年余,因国主痴迷长生,宗派再大兴,二十年间,共建仙家宗派两千四百三十一家。
余谓之:怒上心头不觉疯,自洗寒锋递人手。
天下大势,非一腔热血可改,江湖并非仙人江湖,乃是人之江湖。
杀可改道,但不知改道之道为正,或未改之道为正。
后来者谨记,量力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