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啊，满意了吗！”
“你听见了吗？回答我！”
声音在盥洗室里回荡，分不清源头，好像远在街头的另一边，又好像近在耳旁。
瓦斯灯微微闪动，吱吱作响，微黄的灯光照在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苍白面庞上，诡异的冰寒在静寂的空间里蔓延。
幽怨的目光，苍白的脸，宛如索命的幽灵。极端的恐惧满布着阿诺亚的大脑，不容得一丝其它感情，当恐惧积满，将会……
“哗——”
支撑着身体的手无意间拧开了水龙头，冰冷的水浸湿了袖口，凉意沿着手臂传来，陷入极端恐惧中的阿诺亚·埃文斯卡特终于找回了一丝理智。
“你是谁！”
当回过神来，已经发出了竭斯底里又有气无力的吼声。
就像被逼到墙角的猫咪，不得露出利爪。
“我？我是谁？”
再次开口让幽怨的气质消失，眼前的青年终于有了一丝人气。
“你还好意思问我这个。呵，我是阿诺亚·埃文斯卡特，你又是谁？”
“我，我是……”
“你？你是窃取了我的身份、名字、人生和努力的混账，不是吗？”
那青年走过来，伸手拍了拍阿诺亚不断颤动的肩膀。
极端的恐惧从心底深处袭来，阿诺亚沿着洗手台滑落，跌坐在脏兮兮的地板上。
“为什么……你，你已经死了吗？”
“死了才趁你的意吗？那真是抱歉啊。”青年蹲在跌坐在地的阿诺亚的身前，带着狰狞的微笑。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吗……”
青年直视着阿诺亚的眼睛，沉默了许久，唏嘘笑道：“那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诶？
阿诺亚嘴唇微动，却没敢说话。
青年默认了他的态度，摆出了讲故事的样子：
“呵呵，怎么说呢……吉斯那个混蛋啊，他欺骗了我。他让我以为自己有魔术的才能，一直教导我使用仪式魔术，告诉我这样做可以得到来自异世贤者的帮助。结果？呵，结果就是被你这个所谓的异世贤者夺走了一切，对吧？”
是在抱怨？还是在诉苦？但心里已经理解到了一丝现状：眼前的这个人貌似无法对自己造成伤害。
阿诺亚绷紧的心思松懈下来，注意到之前没有怀疑的地方：“你……自我到了这个世界，你就一直在我体内对吧？所以外界的事情你都看得到？”
“什么啊，这么快就回过神了，这样的你让我丝毫没有报复的**啊。” 那青年叹了口气，露出自嘲的笑容，“对啊，看得到，一切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你是想做什么？索命？要回自己的身体？”
瓦斯灯闪了两下，随后光芒更加黯淡，似乎是费用已经不足了，这让本就冰冷的盥洗室内又多添了一份寒意。
好不容易获得的新生，难道就要让回去吗？虽然本来就是他的，可是……
我已经不想再失去了。
“如果真的能做到就好了。”青年无奈地叹气，“你能看到我，只不过是在黄昏之刻进盥洗室，有镜面有灯火，而且灵魂还未完全与身体融合，灵力外泄，因此恰巧触发了神秘学仪式罢了。要没有这些巧合，我大概会被困在这具身体里看着你度过一生吧。”
是这样吗，那就好……阿诺亚松开了紧握的手掌，心里吊着的巨石缓缓放下。
阿诺亚看向面前的青年，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庞，眉眼中却满是忧郁，愤慨，那副憎恶与失意并合的表情，就和自己的前世一样。
不，还有些不一样，即使憎恶与失落的感情再强烈，他的身上依旧没有绝望的味道，单就这点，自己就远远比不上他。
这样想着，心里萌生了一丝对眼前青年的嫉妒，阿诺亚·埃文斯卡特，一个即使跌落低谷也不会绝望的人，既使自己佩服又让人感到同情。
这样想着，阿诺亚试探道：“那么你有什么心愿吗？”
“如果我现在拜托你去死你答应吗？”
“不。”
“那不就得了。”
“听你的语气，似乎并不是那么绝望。”阿诺亚抬起头，直视青年的双眼，“还有能让你重生的办法吧？你找我对话，就是想诱导我做这些吧。”
青年沉默了。
阿诺亚下意识地感觉到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他想要再问下去，可身体的本能背叛了他，从脊髓开始向外发散的颤抖，恐惧布满了身体，像是飞舞在沙滩上看着滔天巨浪袭来的蝴蝶，哀叹自己的无力。
“吉斯，他虽然是个混蛋，但他教我了很多东西。”青年开口了，话语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从嘴里挤出，似要按捺住心中狂怒的野兽，“我被真言教发现有极高的魔术才能，才被用来做这样的魔术仪式……其实这份才能是遗传自我母亲的。而母亲……已经在类似的试验中失败了，因此，因此离开了人世。在那之后真言教找到了我。”
“哥哥他想带我和索菲亚逃跑，我却……我却被吉斯蛊惑了。那时候我还小，自以为在真言教学习魔术就能出人头地，过上真正的上流生活。索菲亚没有跟着哥哥走，她选择留下来陪着我，也许在她心里我才是家里最需要被照顾的一个吧。”
“现在我理解了仪式的原理，既然我能作为接纳你灵魂的皮囊，那么只要想办法把我的灵魂转移出去，我的妹妹也……”
“你在想什么！那可是你妹妹啊！”
阿诺亚打断了他的自述，一把拎住他的衣领将他摔在地面上，膝盖压住了他反抗的身体。
“你的意思是想要我把你的灵魂分割出去，然后夺走你妹妹的身体吗！你到底还是不是人啊！”
“那我还能怎么办！”
青年的怒吼丝毫不逊于阿诺亚，他被压倒在地，无法呼吸，眼神却愈发疯狂，直到那疯狂的声音中染上了一丝哭腔：
“那是我的妹妹啊！跟着我生活了整整十四年的妹妹啊！可是我还想活啊！我还年轻，我有能力，我还要向吉斯那个混蛋报仇！我不能死啊！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啊！有本事你去死然后把身体还给我啊！如果有别的办法，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想这种……”
青年的后脑勺抵在地面上，泪水将微卷的短发打湿，阿诺亚没想到一开始还能好好说话的他，逐渐语无伦次，最后变成了彻彻底底的痛哭。
“当！”
空灵悠扬的钟声响起，回荡在南区和西区每个人的心中，那象征着黄昏将去黑夜将来，代表着心灵的宁远，每个人都暂且放下了手里的工作与争吵，感受来自生命的感动。
“当！”
阿诺亚松开了青年，缓缓站起，而青年的身影也逐渐如风中沙塑般消散。
“我会考虑的。”阿诺亚说道。
“是吗……”倒在地上的青年没有站起的意思，他仰望着因受潮而布满霉斑的天花板，许久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分离灵魂的办法在真言教里，但绝对不要相信吉斯。”
“当！”
真正的阿诺亚·埃文斯卡特消失了，虚假的阿诺亚披着他的皮囊，满怀希望地迎接新生。
……
“铛铛铛！”
“哥哥你怎么这么慢啊！菜汤都凉了！”
盥洗室的门外响起了索菲亚生气的催促，阿诺亚回过神来，微笑着打开了门，看见门外鼓着脸生气的娇小少女，不禁笑了出来。
“你还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幸福。”
阿诺亚弯下腰，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了面前的女孩。
“什么啊，诶？你干什么！”
索菲亚试图挣脱，但很快在一句“真拿你没办法”中放弃了挣扎，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了阿诺亚。
“索菲亚，生活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你怎么突然说这个……”索菲亚疑惑着抬起头，嗅了嗅，随即皱起眉毛，“好臭！不是让你清洗清洗嘛，你这么长时间做了什么？”
“啊，我……”阿诺亚松开妹妹，视线向一旁偏开。
“你一找起理由眼睛就到处看。”索菲亚嘟起嘴巴，“你到底在做……嗯？”
像是想到了什么，索菲亚脸上飘起一丝绯红，哼了一声，随即转身离开：“你，你以后要做这种事情别在吃饭前嘛！记得洗手！”
啊……貌似被误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阿诺亚苦笑着伸手想要解释，随即放下。转头看向窗外，夕阳即将落下，最后一丝余晖染尽了世界，而黑暗紧随其后。
街道上，马路边，尘世的喧嚣声入耳，空气中漂散着淡淡的菜香，直到太阳彻底落下，索菲亚的催促再度响起，阿诺亚眯起了眼睛，他已经下好了心中的决定：
“阿诺亚·埃文斯卡特，我真的很嫉妒你。”
“所以，对不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