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江南,龙虎仙山,初春时节尚无莲,细雨已连成了线。
雨丝细密如女子脂粉,打不湿人的衣衫,却能在山河间氤氲一层薄薄的雾气。不少人都愿意在这个时候撑起把油纸伞,游山玩水。
龙虎山。
天师府。
天师府上挂着一块金漆檀木牌匾,上面刻着“永掌天下道教事”七字,据说是先帝手书。
牌匾下,几位身着道袍,鹤发童颜的老者立在春雨中,望着两个正往山下走去的纤弱身影,轻声交谈。
“脉象微弱,似有似无,如鱼在水中游动,怪哉。”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这位贵人却心血逆行,难办。”
“悲伤肺,怒伤肝,思伤脾,小小年纪,五脏受损,可怜。”
身披袖口绣着龙虎互搏图样的鹤氅,龙虎山掌门,徐山槐一震云袖,将雨丝抖落,淡淡道:
“诸位说的都对,小公主恐怕时日不多,龙虎山只能顺天而为,能治病,但改不了命。”
“她是绝脉,唯有药行险道才有一线生机,但奈何她并不是个普通人,龙虎山不能担医死一个公主的风险。”
“诸位,莫怪我心狠,与其关心一个被阎王朱笔勾上姓名的女子,不如先准备一下,乌衣就要回山,不知这一次,他又会带给我们什么惊喜。”
说罢,徐山槐向着天师府内走去。
掌门的话不能不听,几个老者对视一眼,皆是长叹一声。
“人各有命。”
“掌门师兄说的有理。”
“罢罢罢!眼不见,心不烦!”
几个德高望重的老道士相继而去,天地蓦然安静了下来,啪嗒啪嗒,只留雨丝穿林打叶。
天师府沉默地伫在这天地间,门楣上两只大红灯笼在风雨中摇晃,门前的青石阶梯笼罩在烟雨中,一眼望不到头。
从山上看两人已经成为了一个小黑点,丫鬟打扮的少女忽然抬头,说道:
“主子,你别难过,我看这几个老道士全都是样子货,没一个有真本事的。”
这个小丫鬟名叫果果,娃娃脸,丸子头,鼻尖还有几粒小雀斑,看起来可可**,但是说出的话却很毒。
她一边撑着油纸伞,一边宽慰着身边身着华服,面色苍白的小公主。
“咱们东都大着呢,没了张屠户,还能吃带毛的猪?主子,咱们明天就去烂陀寺,我听说那里的和尚不光会念经,治病也是很拿手的。”
“果果,不要乱说话。”
自带一股病弱的林黛玉气质,东皇蝉衣伸出手,敲了敲小丫鬟的脑袋。宽松的袖子滑下,露出半截晶莹如玉的腕子。
她大约只有十五六岁,面容精致,身姿纤细,身高不高也不矮,只是沉静的眸子里有着远超同龄人的通透,像是纯净的琉璃。
龙虎山初代天师姓张,果果在这里是把天师比作了屠户,也不怕被有心人听到。
果果她有些不服气地说道:“主子,你就是太好脾气了。我要是你,直接命令这几个老道士用药,我看他们谁敢不听。”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何必为难几位道长。”
东皇蝉衣咳嗽了两声,本就苍白的面色更显得病态。她紧了紧身上衣衫,对寻常人来说润如酥的春雨,对她来说,还是有些凉了。
她抬起头,望着直通山下的长长的阶梯,漂亮的眸子中好像也升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
“治不好的病,那就是命。十六年过去了,我也该认命了。”
“主子……”
“不说这些不开心的。都到了江南,怎么能不去西湖。兴许,我也能遇到我的白娘子。”
“主子,你应该是遇到许仙。”
“嘻,我不喜欢庸医许仙,就喜欢能盗仙药的白娘子。”
“那烂陀寺?”
“不着急,有时间再去!”
……
龙虎山的阶梯很长很陡,但是再长的路也能走到尽头。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几个等候很久的年轻道士撑着黑伞迎了上来,对东皇蝉衣行了一礼。
“掌门吩咐,因为春雨的缘故,山路泥泞,容易出事,特意让我们护送公主到山门。”
山门外驻扎着一队虎威军,专职负责保护皇族的安全,在东都的地位极其特殊。然而再特殊,军队也不能上龙虎山,这就是龙虎山的规矩。
“劳烦各位了。”
东皇蝉衣略微屈膝,一行人再次启程。
不多时,雨势渐壮。
雨点打在伞面上,啪嗒啪嗒的响。
身子骨比普通人要弱许多,倾斜的雨水让东皇蝉衣脸色越来越难看,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果果担心东皇蝉衣的身体,向一直看不顺眼的道士问道:“能不能休息一下?”
领头的道士抬头远眺,视野尽头有一处隐约的小亭。
“前面有一个回头亭,到那里就可以歇歇脚了。”
望山跑死马,一行人走到回头亭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有人在亭子里生了一团火,东皇蝉衣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正在烤着鞋袜。冒雨走了太久,她的鞋子已经湿透了。
靠在火堆旁,火光映亮了她的脸,柴火不时发出噼啪的爆响,东皇蝉衣不知不觉有些困倦,刚想要站起身醒醒精神,肩膀上却微微一沉,果果的小脑袋迷迷糊糊地靠了过来。
东皇蝉衣嘴角浮现出一抹浅笑,不再抵抗睡意,眼皮慢慢变得沉重。
……
东皇蝉衣是被打斗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果果紧紧抱在怀里。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小丫头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强撑着对自己笑。
“主子,别怕,就是一个不长眼的毛贼,咱们马上就能安全了。”
安全?
还有些迷糊的东皇蝉衣歪了歪头,看着满地的狼藉,怎么也不敢确信自己的安全。
来袭者仅有一人,是一个头戴斗笠的疤脸刀客,他身材高大,四肢有力,手指关节有着厚厚的刀茧,手里那把一柄不够好看却足够可靠的陌刀正在滴着血。
他一人一刀砍翻了所有人,其中有好几次,若不是对方反应灵敏,及时退了半步,大好头颅就会滚落在地。
刀客就像是猫戏耗子一般,拖着刀向相互支撑的道士走去,逼着他们一退再退,然后恶趣味地忽然大喊了一声,吓得他们手中的武器都握得更紧,如临大敌。
他大笑了两声,转头望向东皇蝉衣,正色道:
“小丫头,我和你没什么仇也没什么怨,也不管你是哪家的千金谁家的小姐,我只知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记住,杀你的人——”
“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否则不会跟我费那么多话。”
见过了太多大场面,东皇蝉衣面色平静,打断道:
“用刀杀人,刀本身没有错。我还没有傻到问一把刀的名字,如果你真的想让我死个明白,就把你的雇主告诉我。”
疤脸刀客面色大变。
江湖是江湖,庙堂是庙堂,若非情不得已,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只不过有人出的价码实在是太过诱人,足够他隐姓埋名,远走高飞。
他也不回答东皇蝉衣的问题,拖着刀缓缓走去。
果果害怕到了发抖,但仍坚定地站了出来,将东皇蝉衣护在了身后。
根本没有所谓的怜香惜玉,刀客一脚将果果踢开。
已经没有人能阻拦他了。
他转动手腕,以千锤百炼的技巧挥舞着手中的陌刀,冰冷的刀锋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匹练。
成了!
他狰狞一笑,仿佛已经闻到了从东皇蝉衣脖颈中流出的烫人的鲜血的味道。
就在此时,他的心脏忽然漏跳了半拍,一种尖锐之物抵在后颈的寒意与心悸汹涌袭来,这种对危险做出反应的第六感已经救了他很多次。
好重的杀意!
疤脸刀客汗毛倒竖,不顾触手可得的战果,重整旗鼓。
“大王叫我来巡山啊,我把人间转一转~”
细雨微风中,从苍色山道上传来了不成曲调的奇怪歌声。
一个撑着油纸伞,腰间挂着把木剑,乌黑的发用草绳扎起的乌衣少年,带着满身的烟雨气,缓缓踏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