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雨,来得快,去的也快。
不一会,乌云就散去了大半,柔和的阳光穿破了厚重的云层,弥漫着薄雾的山涧里搭起了一道绚烂的彩虹。
雨过天晴。
林乌衣一脚将火堆踩灭,他身上的衣物已经完全烤干,散发着好闻的干燥味道,还有极淡的药草清香。
久病成良医,对于常年和药草打交道的东皇蝉衣来说,这种味道非常令人安心。
她抽了抽精致的鼻子,笑着说:“林公子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呢。”
“我身上有味道?”林乌衣闻了闻袖口。
“鸦胆子、桔梗、乌药、甘草。咦,好像还有枸杞子?林公子那么年轻,难道....”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林乌衣摆了摆手,他今年才十七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保温杯里泡枸杞的生活还很遥远。
“龙虎山以丹药为立身之本,我又挂着小师叔的虚名,不会几副方子根本说不过去。这些年来,我零零碎碎学过一些散手,虽难登大雅之堂,但身上也或多或少染上了些药草的怪味。”
说到这,林乌衣倒是觉着自己话太多了,摇了摇头道:“殿下的鼻子倒是灵得很。”
“嘻嘻,我的鼻子可是比狗儿还好用的。”
东皇蝉衣自毁形象,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补上了林乌衣想说但不敢说的话。
林乌衣被东皇蝉衣的情绪所感染,忍俊不禁:“这可是殿下自己说的。”
“啊,太好了。”
见到林乌衣笑了,东皇蝉衣长舒了一口气,有些可爱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蝉衣还以为林公子是个更难接触的人呢,从方才就一直绷着自己的表情,生怕哪里做的不够妥帖,得罪了林公子。”
林乌衣耸了耸肩。
“殿下说笑,我哪里算得上是公子?如果殿下不嫌弃,直接叫我名字就好,师兄他们都是这么叫我的。”
“林乌衣...那乌衣也可以叫我名字。”
“这不合适。”
“乌衣嫌弃我?”
“....”
林乌衣认输地叹了口气,无奈道:“那 行 8 ,蝉衣姑娘。”
“嘻。”
东皇蝉衣笑容清丽,抱着膝盖,将脑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用和朋友闲聊般的语气问道:
“乌衣去过长安吗?”
长安,东都的心脏,天子脚下,人杰地灵,能人辈出,当之无愧的天下中心。
林乌衣摇了摇头。
“没去过,我从小就生活在江南,然后就来了龙虎山,一晃十六七年过去了,是个乡巴佬。”
“才不是哩。”
东皇蝉衣认真地说:
“长安可无聊了,每天都要小心翼翼地说话,生怕坏了规矩。只有果果才是我的朋友,能说一下这个贵人、那位大人的八卦。但是果果很啰嗦的,每次聊到一半,就开始悄悄掉眼泪,说我命苦什么的。蝉衣可是公主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命才不苦哩。”
东皇蝉衣谈兴好像很浓,继续说道:
“说起来,你在龙虎山的生活应该很自在吧?一剑一壶酒,风雨催上路,见到豪强欺负弱小,还能行侠仗义什么的。”
“害,你这是吃的太饱了。”
“嗯?”
“行侠仗义多捞哦,风吹日晒又没好处拿。我从小的愿望就是左手架鹰,右手牵狗,领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小弟,上街欺男霸女。当然,盗亦有道,那些多看她一眼就脸红的良家姑娘咱碰都不碰,专门去找那些名不正言不顺的狗男女的麻烦,让他们知道知道,社会很单纯,复杂的是人。”
“....”
东皇蝉衣一时有些词穷。
她平时接触的是要么风度翩翩,要么装作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每个人好像都心怀家国天下,不为儿女情长,世俗小事所低头,哪有像林乌衣这样,吊儿郎当地说:
小爷这辈子的梦想就是当个纨绔。
害,说这些干嘛,林乌衣拍了拍屁股,站起身来。
“好了,雨停了,我也耽误不少时间。上山晚了,掌门师兄又要叨叨叨,神烦。”
他将油纸伞放进竹筒,和木剑一起挎在腰间,拱手道:
“我们聊得还挺投缘的,过段日子来龙虎山坐坐,我请你喝桃花酒,东都独此一家。”
“小师叔自酿的桃花酒,是龙虎山一绝。”秋山笑着补充。
东皇蝉衣抽了抽小巧的鼻子,好像已经从林乌衣的话语中闻到了桃花酒的香味,温柔一笑。
“那就这么约好了。”
目送着林乌衣走出回头亭,东皇蝉衣低下螓首,轻轻叹了口气,嘴角的弧度慢慢消失。
她的身体状态她自己很清楚,此次一别,恐怕就是永绝。
依旧是果果拦住了林乌衣,这丫头也算是锲而不舍的典范,退而求其次道:“林公子,能不能帮我家主子看看病情?”
林乌衣面色犹豫。
果果凄然道:“林公子一定要我跪下来求你吗?”
再拒绝那就真的说不过去了,林乌衣无奈道:“那我就切一下脉吧,不要抱太大希望。”
东皇蝉衣歪了歪脑袋,耳边的发丝滑下,粘在了脸颊,看起来有些呆萌。
“不会给你添麻烦?”
“不会。”
林乌衣平伸出了手,平静道:“把手给我。这不是抖音烂梗,是我要给你切脉。”
东皇蝉衣眨了眨眼睛,在果果的鼓励下,将能看到青色血管的手放在了林乌衣的手心。
这年头,女子看待贞洁比命还重,男女之防,六岁不同席,七岁不同堂,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样的行为其实已经算是逾矩了。
林乌衣面色坦然。
他的思维方式和其他人存在着微妙的差异,平日并不以正人君子为荣,但也不至于做个无耻小人,趁人之危。
他刚把手指搭在了东皇蝉衣手腕,便皱了皱眉头,细细体会了两三个呼吸后抬起头。
“我那几位师兄怎么说?”
“说我家主子是绝脉,无药可医,日子不多了。”果果回答道。
“他们真这么说?”
“绝无虚言!”
“怪事。”
林乌衣嘟囔着,松开了东皇蝉衣的手,陷入了长考。
绝脉是真的。
放任病情发展,时日不多也是真的。
但是无药可医就是胡扯了。
这儿,是龙虎山!
自古以来医道不分家,龙虎山是公认的天底下最擅长药理的地方,就连皇宫里的御医遇到疑难杂症的时候,都会向龙虎山讨教。
特别是林乌衣那几位便宜师兄,那全都是能跟阎王干一架的主!
东皇蝉衣的病虽然麻烦,但并不是不能治的绝症。
一旦救下公主,哪怕是个不受宠的公主,不光能从上面捞不少好处,更能在江湖上扬名。
掌门师兄做梦都憋着一口气,想着再压武当山一头,面前就放了个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愿医治?
还有一点,是什么人敢胆大包天到行刺公主?而且还特地挑在龙虎山动手?
这一滩浑水……
林乌衣吐出一口浊气。
掌门师兄是老油条了,不医自有他的道理,问题是自己应该怎么做。
能力不足也就算了,但自己明明可以救她,却放任她自生自灭,那和亲手杀了她有什么两样。
见到了林乌衣微妙的表情,东皇蝉衣还以为是被自己的脉象吓到了,柔声安慰道:
“乌衣不用自责,这就是我的命。”
命?
林乌衣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木剑的剑柄,类似的句话他好像不止听到过一次。他感慨道:“果然,真像啊。”
“我长的像乌衣的故人?”
“你更漂亮。”
“哈……?”
东皇蝉衣稍稍一愣,随即岔开了话题,重新展露笑颜。
“看在我让乌衣忆起故人的份上,厚着脸皮讨一杯老酒喝,乌衣应该不会小气吧?”
桃花酒需取新鲜的桃花,铺上白糖,辅以药材,发酵两个月即可饮用,口感绵软,老少皆宜。
不过好饮之人都知道,酒的年份越老越淳,制酒时常有将酒埋进土里一壶的习惯,以期来年取用,口感更佳。
“全都喝光了。”
“可惜。”
“多大点事,今年的桃花酒下来,分你一壶。”
东皇蝉衣抿唇微笑,全当林乌衣是在安慰自己,并不放在心上。
林乌衣的目光扫过她苍白的面容,落在了挂着被雨水洗的发亮的柳枝上,有两只低飞的燕子正在柳条间追逐起舞,叽叽喳喳。
——像是在歌颂新生。
燕子,因其一身黑羽,别称乌衣。
林乌衣轻声道:“你的病,我能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