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如果有一天我变成和那个‘我’一样……”
铃木的表情突然冷漠,打断了他的话:“别让我一直重复,你有他无法达到的境界,别再自顾自的活在他的光环下。”
说得容易,给我罩上这层光环的不正是你们吗?一边在说以前的“我”多么多么强,一边要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操作,毫不犹豫地带着期待去要求一个素人,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但还是很高兴你能认同,优,我不会辜负你的期待。
“嗯,抱歉,先睡觉吧,明天还要搜索整座岛。”
“……”铃木紧抿嘴唇,似乎很懊悔刚才一时情急的话语。
海浪、海风声依旧,伴随冷静下来的他们安然入睡。
……
1月29日白天,半岛海岸森林里的某处河流。
光线充足的时候,可以看见这片亚热带树林里的风景相当原生态,本来就是近代工业尚未触及的地域。
流淌的河水很清澈,看不见什么杂质,铃木洗了把脸,整个人精神了不少,望着远处的山,活动着有些疲劳的肩关节,“走吧,西乡的住处在山上。”
子建翘着手依靠树干在一旁等待,“我们要以什么理由登门拜访?两个陌生人却知道一位军队领袖的秘密度假地点,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你不是说见过他吗?他是个怎样的人?和历史记载的形象差别大不大?”
“应该是个率直的人,但仅凭几句话不能猜测一个前政府高官的城府,还是慎重点比较好。”
铃木自信笑道:“借口的话就说是私学校学生拜访求学,我们没带武器,他反而经常带着步枪在森林里打猎,那样的大人物不会认为我们有敌意。”
“但愿如此……”
两人开始朝着山的方向前进。
……
咚!
子弹飞过,草丛之间的黑野猪应声倒地。
身材魁梧的平头中年男人,穿着淡黄色的布衣,西乡隆盛手持米捏步枪,脚旁边的狗穿梭于树丛之间,率先跑向黑野猪倒下的地点。
西乡笑着跟过去,“阿丁,别着急,等我回去给你料理好再吃不迟。”
另一个方向传来的沙沙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听得出来是成年人的急促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个人。
这年头想要他的命的人不少,虽然鹿儿岛是自己的地盘,但该有的谨慎一丝不苟,迅速从腰间的弹药袋里掏出子弹装填好,举起步枪瞄准那个方向,喊道:“是谁!报上名来。”
“是我,大山兼助,西乡老师,别开枪!”
子建隐约看到西乡的身影的时候,先把话喊出口。
西乡皱着眉说:“大山?”想了几秒,才记起从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于是放下枪,表情变得放松,“原来是大山殿……”
子建和铃木穿过树丛,见到西乡,先是一个鞠躬,“冒昧打扰十分抱歉。但是有些事不得不过来请教老师。”
西乡笑着说:“没事……你后面那位女子是……”
起身,子建转身介绍:“她是我的表妹铃木优,快来和西乡老师问好。”
铃木抬起头说:“我是铃木,早就听闻西乡老师的大名,特地跟着哥哥过来一睹风彩,果然是个很伟大的人。”
西乡点点头,然后指着黑野猪的尸体说:“刚好有大收获,今天就吃烤野猪吧,大山殿,我们把先把它抬回去。”
“是,老师。”
……
山上的房屋也是木屋搭茅草,只是比海岸的那间房要大得多,一面敞开,地板与地面架空,内部的摆设和鹿儿岛乡下民房的差不多,烧火的坑和悬吊的铁锅是最显眼的东西。
西乡扛着挑野猪的扁担走在前面,进门便喊道:“爱加那,我回来了。”
屋内走出一个皮肤略黑的矮小女人,她是西乡年轻时被流放荒岛时认识的,两人结为夫妇,生了一男一女,现在两者都已经送到鹿儿岛本家抚养。
爱加那笑着说:“夫君,欢迎回来……后面的两位是?”
“这里就可以了,先放下来吧。”
两人把野猪放到地上,西乡说:“这位是大山殿,后面的是他表妹铃木,今天来我们这里做客,你先处理一下这头野猪,我们中午好好招待他们。”
铃木撸起袖子主动上前说:“夫人,我也来帮忙。”说着给子建打了个眼神,似乎在说:交给你了,有话语权的男人。
呵呵,溜得可真快。
子建边内心吐槽边跟着西乡进屋。
爱加那指着房屋后面的方向说:“谢谢,铃木小姐,我们先把野猪搬到那边去吧,那边有河水。”
“好的。”
……
一壶粗茶,两个盘腿而坐于榻榻米上的男人,年龄相差20多岁。
西乡端起茶杯品茶,笑着说:“早些年已经把酒戒掉了,这里没有像样的东西招呼你了,大山殿。”
“正好,我酒量很差,要是被老师看见我的烂醉样就不好了。”
子建放弃了最开始想着的毕恭毕敬的请教之姿,而采用了朋友的方式平等对话,如果是大河剧里面的那个西乡,想必这样的态度会更容易被接受。
西乡背后的墙上挂着他自己的书法《敬天爱人》,尊敬天道,友爱待人,是这名维新英雄的处世哲学。
事实上的反应也和子建预想的那样,德高望重的西乡并不介意这位毫无晚辈礼仪的年轻人,最后的武士,正是因为渴望人人平等才走上武装革命的道路。
这份平等也包括下级武士,现在被政府压迫的群体。
西乡说:“大山殿认为如今的萨摩如何?”
讨论天下局势的提问,这在子建的准备范围内,倒不如说最好都是这些无关细节的问题,只管吹牛皮就可以,不容易露馅。
“开国、废藩置县、四民平等都是好事,却引起了士族的不满,导致社会动荡不安,百姓过得还没有以前将军统治的年代稳定。这是新政施行时不可避免的阵痛,如果处处为了所有人考虑,时代将很难向前推进。”
明明是被打压的对象,子建却能站在政府的角度去考虑,西乡嘴角上扬,也许是身边大多是些愤青,眼前的特例让他心生欣慰,同时也产生了深入讨论的兴致:“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操之过急的新政只会产生反效果,去年的几次暴动就是如此,而新政府对此继续强硬打压,一旦情况失控,最后受苦的还是百姓。”
分别是指1876年下半年发生的三次由士族发起,针对废刀令和剥夺世袭俸禄的反明治政府武装暴动:神风连之乱、秋月之乱和萩之乱,以被政府军镇压告终。
子建举起双手比划着一个长方体,试图搞点现代思维唬人:“整个国家就像一块卡斯提拉蛋糕(长崎特产、类似戚风蛋糕,西乡年轻时挚爱),很美味,但是有一群人想吃掉它,那肯定是不够分的,谁多谁少,由拿刀的人说了算。”
“有趣的想法,你是把政府比作那个拿刀的人对吧。”
“想吃蛋糕的有这么些人,辛苦工作建设国家的工人、做买卖给国家挣钱的商人、种植粮食保障国家根本的农民和游手好闲的武士,如果是西乡老师持刀,您会如何分配呢?”
这种问题,西乡在新政府主持大局的时候就考虑过很多,他当时给出的答案是通过对外侵略转移国内资源紧张的矛盾,即让游手好闲的武士去打仗。
这也是他政治上失败的地方,大久保利通主张渐进式侵略,即先猥琐发育,累积经济实力,后期再打团。
相比起激进派代表西乡,大久保赢得了更多议员的支持,因此西乡及其支持者们集体下野。
西乡突然眼神凌厉,充满压迫力的发言:“既然一块蛋糕不够分,那就只有去吃别人的,我们有洋枪洋炮,还有强大的军舰,要取一两块蛋糕还不算难事。”
这就和大河剧里的伟光正形象稍有不同,子建看出来他是个有野心的男人,在政治派系斗争中输给儿时好友大久保,表面上隐退山林,实际上还是伺机而动,否则也不必以办学的形式训练私军。
晚节不保的原因,总是无边的权力使人忘记初心。
子建的目的是引导战争往正确的方向发展,而不是对历史早有定论的问题上争个高下,那毫无意义。
这里要做的其实是煽风点火,子建点头称道:“刚才只是斗胆试探老师,万分抱歉。实际上我十分认同老师的想法,被洋人欺负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我们靠自己站起来了,新政府居然还要打压老师这样的功臣,实在是太不近人情。”
西乡不做回应,端起茶杯继续品茶,注视着子建的深邃目光,等待着他说出自己的真正目的。
子建也端起茶杯,一阵浓郁的茶香扑鼻而来,试图拖延时间组织台词,毕竟是阴暗宅男,总有词穷的时候。
一口热茶喝了十来秒,子建才放下茶杯,说:“老师,您其实还是很想重返东京的对吧,虽然在河边的时候您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
西乡突然发出一闪而过的冷笑,然后转回平时开朗的笑容,说:“哈哈哈……大山殿,你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反而是子建突然严肃起来,盘起来的腿转变为屈膝正坐,学着电视剧里那样低头叩拜:“老师,我们下级武士始终希望能跟着老师去战斗,但是我个人的愚见是无论情况多么失控,依旧希望老师能下定决心到东京去和大久保先生谈谈,只有两位老师齐心协力才能打造不输世界上任何国家的日本,我一直这样深信着。”
吹,只管吹捧就可以,没有人不喜欢被吹捧,子建不懂什么政治游说技巧,无脑地讨好眼前这个老男人就可以,不需要改变什么,只是为了在之后的军事会议上增加话语权。
西乡愣了一会,才笑着过来扶起子建,搭着他瘦削的肩膀说:“但愿如此,有个能理解自己的朋友是人生一大幸事,大山殿,我很看好你。”
“谢谢!”子建挪动膝盖,退后两步再次叩头,“能得到老师赏识是我一生的光荣!”
西乡翘着手微笑点头。
子建那几乎贴着榻榻米的脸上,已经浮现出放松的表情,心想:应该有把时代剧的感觉演出来吧,回去要不要考虑演艺圈出道呢……
……
房屋后面是山上的小河流经的地方,这是房屋选址时决定的。
一旁放着两个筲箕,上面各铺着几片洗干净的芭蕉叶,其中一个摆放着切好的野猪肉,内脏则是丢到一边作为狗粮。
爱加那操刀切肉,被剖开腹部并冲洗干净血水的野猪平躺在另一个筲箕上。
铃木在一边负责打下手,提着木桶从河里舀水、准备生火之类的工作。
爱加那是附近荒岛上的原住民,在藩政旧时代是无法踏上鹿儿岛的,即便后来新政府登台,这样的固有观念依旧没有被打破,因此和丈夫西乡的团聚只有偶尔的机会,如同这几天的度假。
铃木打来了一桶河水,再次回到生火的岗位,往鹅卵石堆砌的火坑里扔小树枝增加火势,背对着爱加那,女性和武士服背影让她很好奇。
“铃木,萨摩现在已经允许女人穿武士大人的衣物了吗?”
铃木当然也知道对方的背景,卑微的岛民,世代传承的观念就是比萨摩人低一等的贱民,能和伟大的武士领袖西乡隆盛结婚且育有儿女已经是她莫大的荣幸。
“没这回事,夫人,我是偷偷穿的,这是父亲的衣服。”
“既然不让穿,那为什么还要穿呢?””
铃木发出笑声,说:“如果不被允许就放弃,西乡老师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夫人你也应该勇敢一点,到鹿儿岛去见见孩子们。”
爱加那若有所思,切肉的动作变得慢了下来,看着屋子的背部墙壁,听到了屋内不时传出的笑声,说:“夫君好像和那位大山先生很聊的来,你和他也应该不是一般的表兄妹关系吧。”
噼啪……
铃木盯着火堆愣了一会,才轻声说:“怎么转到我身上来了,刚才还在说夫人的事吧。”
爱加那重新回到切肉操作,笑着说:“还故意压低声音了,果然是喜欢大山先生吧。”
铃木早就过了那种会脸红害羞的年纪,经历过太多的她对很多事都不会产生太大情绪浮动,平淡地回答:“谁知道呢?”
“不坦率点是不会获得爱情的哦,我当时可是很直白地告诉夫君自己的心意。”
语气中带着不属于旧时代女人的自豪,也许是过于纯真的岛民才持有的率直。
连思维固化的古代人都不如,铃木心中产生了一丝动摇,但也仅有一丝,很轻易就被工作中的理智压下去,回头把切好的肉端起来,“这些我先烤上了,那两个大男人估计都饿肚子了吧。”
“嗯,麻烦你了,居然要客人自己动手,真是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