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讨厌恶魔。
不，说是讨厌的话，还有些不合理。
准确说来，应该是厌恶，仇视，憎恨。
就和传说中的恶魔一样。
它们经常和黑暗、强力、暴力、欲望、杀戮、血河、死亡相联系。
似乎世界上所存在的一切的负面的词语都是与它们相关的，似乎世界上的负面都是它们造成的，似乎所有的负面都是它们。
有了它们的存在，孩子夜里睡不着觉，女人只能呆呆地守望漫长的黑暗，等待那迟迟未曾来临的黎明。
因为它们的存在，大人不能回到家中和妻子儿女在一起享受造物主创造的神奇而美好的世界，只能在血与火的防线上抓紧了手上的武器。
甚至，有的只能躺在冰冷的泥土之中，慢慢的，身体变得僵硬无比而无人察觉。
是的，它们……只能被称作它们。
绝不像人类一样。
它们引导了一切的负，创造了无数的……悲哀与伤痛。
她的父母也是那偌大伤痛与悲哀之中的一角。就像海面上浮现的冰山的一角——渺小。
她不知道他们是站在血与火之上消失的，还是躺在泥土之中消失的。
她只知道他们消失了，因为它们。
就像树叶会掉落，草木会枯黄一样。经受一样的过程，不会被任何人注意。没有任何人关心。
像是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如果没有她。他们就像地上毫不起眼的石子儿，完全不存在任何人的记忆当中。
而事实上，在两三岁就失去了他们的她真的快忘记了他们。连他们的脸孔都记不住是什么样子，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还记得那淡淡的笑容和声音。
……她厌恶恶魔。她仇视恶魔。她憎恨恶魔。
她恨不得扒掉它们的皮，抽了它们的筋，吃了它们的肉，喝了她们的血，风干它们的骨骼当成饰物。
她以为她一定会成为勇者。
她以为她一定可以拿着利剑，冲上恶魔城，砍下魔王的头颅。
可是，现在的她却是女仆。魔王城里面的女仆。
魔王的贴身女仆。众多女仆的女仆长。
她急匆匆地跑过了一条长廊。
长廊有着青黑色的基调，矗立着几个成年人合抱都不能抱住的圆柱形柱子，柱子上面雕刻着奇怪的图案，有如同蛇类的动物，也有如同鹰隼的动物。但只是如同，本质却不同，很可怕。
似乎是建筑物的关系，光照射不进来，在长廊柱子边上的火把的照射下，形成了不少的阴影，仿佛怪物的巨口。
有路。阴影之中可以看得见。那些柱子之间形成了道路，道路尽头有不少的门房，通往不同的地方。
青黑色一条长廊径直通向大殿。
大殿是魔王的会议室。举行一切大事的重要的地点。那里比长廊更加可怕。
可怕的当然不止是那些忽明忽暗的幽蓝色火焰，也不是那游曳在阴影之中的幽灵，更不是奇形怪状和人们常想象中的怪物相同的石座。而是那地方所代表的人——魔王。
不过，她并不害怕。
她匆匆的跑过了长廊。一刻都不停留。
她跑向了大殿。那个可怕的大殿。
她并不恐惧。
那里，现在还没有任何的人。因为魔王城外的巨吼。
她的步子加快了，尽管她的喘息已经急促起来，脚步也有些虚浮。
她听到了身后传来了声音。
脚步声。匆忙的，沉重的，急促的。
呼吸声。喘息声。同样匆忙的，沉重的，急促的。
好像在追赶这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
她巴不得自己能飞起来，她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慢。
总算是到达了大殿。
然后，她一转，往里面跑过去，推开了一扇门，沉重的，青黑色的门。
她费劲了力气。
好像快要倒下了一样。
嘈杂声响了起来。
她虽然想要停留，停下来歇口气。但是，她不能停留。因为有后面的声音。
她冲了进去。
她想要大叫。叫出魔王的名字。
忽然，整个宫殿一颤。轰隆隆的声响如同陨石雨降落一样，天火的力量自然不容小觑。而这力量居然丝毫不比那天火的力量要小。
她差点因为这一颤倒下去，她差点因此昏倒过去。
不知道是因为跑过了很远的距离，还是紧张，还是害怕。
她感觉到心脏在跳动。几乎要跳出胸腔。
她感觉到刚才还没有喊出的声音马上喊了出来。
「爱丽丝殿下……快，快走！」
里面，有一个人在。
那是魔王。
没错。是魔王。第二十一世代正席位的魔王——爱丽丝.撒旦。
不过，不管是谁看见那人都不会认为她是魔王。更不会觉得她会是正席位的魔王。
不是因为她是她，而不是他。
在恶魔的历史当中。魔王里还是有女性的魔王的。
强大、傲慢，如同第一世代的魔王，开创了恶魔开端的，那是史上最强的巅峰，也是恶魔的世界当中从来没有人超越的神话，世界独大的恶魔天堂，只属于恶魔一族的一个辉煌时代。
没错。不是因为她是她。
只是因为她太弱了，单纯的弱，弱得不行，弱得不像是一个恶魔。
因为先天的缺陷，她听不见任何的声音。尽管长着一双小巧的，尖尖可爱的耳朵，可那就像装饰物品一样，一点点的声音都听不见。
理所当然的，包括魔王城轰隆隆的巨响，长廊里面嘈杂的声响，魔王城外面的巨吼声，她都听不见。
她——女仆长的喊叫也没能听到。
所以，她还保持着最初的模样。
端坐在座位上，看着面前黑白色的棋子。专注的，丝毫没有被外界的变化影响。
当然，如果只是听不见，对于恶魔这样强大的怪物来说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可惜的是，这位魔王很弱，就如同她的身体表现得那样。
娇小的身躯，纤细的身体，柔软的脸，绵软细长的四肢。一切都看起来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而事实上她也如同外表所表现的那样——弱。
这一切的来源或许是因为她出生的时机。或许是因为小的时候就体弱。反正到了现在，六岁的她也是很弱的。
看着这样默然的魔王，看着那端坐在座位上动着黑白色棋子的魔王，像个在搭积木的小孩儿的魔王。
她感觉心脏快碎了。
「爱丽丝殿下！」
她在心里面大喊道。
想要引起那小小的魔王的注意力。
尽管是魔王那个样子，尽管是那副样子。爱丽丝也是魔王，是正席位的二十一世代的魔王，堂堂正正的魔王。她的爱丽丝殿下，她的主人。
端坐在凳子上的小女孩终于转过了头。
她听到了她的声音。
事实上，小女孩很弱。还不止她表现得那弱的一种。
事实上，小女孩根本不能动弹。先天缺陷。
肢体，躯体，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不能动弹，连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她有身体却没有身体行动能力。同时，她没有了身体的感觉能力。真的很弱很弱，像个木偶。
但似乎是天地的拾遗补缺。她有一个特殊的能力，她的思想能够做到一部分的行动能力，像是不用手接触移动棋子什么的，像是用思想移动碗筷一样。
用了那个特殊的能力，那不能动弹的身体终于可以动起来，但只能做到微动，像身体动一下这样的已经是极限了。
听不到声音的补缺则是她能用思想的能力和一些人相互连接心灵，知晓对方的心意，不用言语。
但，那并不是什么好的能力。
只是特殊，并不是好。
对于恶魔来说，强大正是主体。
而这位魔王的能力，仅仅只是保持自己做小动作，和一部分人相互连接思想而已。只是而已的程度。而已已经是极限。
而这而已的能力呢？
已经让小女孩感到了幸福。希望。
她不是木偶，也不是什么用都没有的。
死去的父亲和大哥以及现存的她——女仆长都说她很厉害。
小女孩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终于转过了头。
小女孩身穿一身黑色的连衣裙，头上的小角像是初露的小芽一样，还很嫩小。正如她纤细的身体一样。
她看到小女孩转过了头。
那无邪的眼神看着自己，蓦地，她差点感受到如同电击一样的感觉。
她从呆滞的精神中清醒了过来。
她冲到了小女孩的面前。
而小女孩也冲了过来。从座位上惊慌地跌下来，忙不迭地跑…冲了过去。像是久久等待了母亲的幼稚园小孩儿一样。
「菲利斯！」
小女孩叫了起来，因为跑得过快，差点摔倒在地上。
因为听不见，接下来丧失的则是说话的能力。
小女孩是在心里和她通话的。
她自然听到了。
她急忙抱住了差点跌倒的小女孩。轻轻地揉着小女孩的头发，她有一种失神的感觉。
「怎么了吗？菲利斯。」
小女孩从她的怀抱中脱出，看着她说道。墨黑色的眼睛里透着微微的流光。
她终于想起了什么。
「快走，他们，他们过来了！」
「谁？」
「你的叔叔。」
「叔叔……为什么呢？」
小女孩有些不理解。
「叔叔虽然有些可怕，也不喜欢我，但他过来了，没什么吧。」
「他想要见你！」
「要和我说对抗勇者的战事？」
小女孩虽然很弱，但毕竟是魔王。不会什么都不懂。
只是，她不懂为什么菲利斯今天这么不同。
「不是和你说对抗勇者的战事！听着，爱丽丝殿下，我不善于表达什么。勇者已经攻破了魔王城了，你的叔叔要过来……献祭你。」
如同天地崩裂。
这消息，在小女孩的心里面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力。
「快走。他们已经来了。」
她拉起小女孩。
小女孩忽然摸到了什么。
在她的身上，这个从很小的时候就照顾着自己的女仆的身上，和母亲相似却有明显不同的人类女仆身上。
温热的。液体。湿润，黏糊糊的。
小女孩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她推到了壁炉的旁边。
那里没有火，因为现在并不是时节。
「菲利斯，你、你受伤了？」
小女孩呆呆地问道。
因为叔叔要过来献祭自己的消息和她受伤流血的消息，她差点要晕倒过去。
尽管是魔王，也不过是六岁的一个先天缺陷的小女孩。
「那个不重要，快点走，从这里。」
她急忙说道。
拉着小女孩，准备把小女孩塞到壁炉的里面去。
壁炉，就和世界居民的壁炉一样。有烟囱，有火焰，有温暖。
但现在，那里，只有冰冷，只有黑暗。因为，不是时节。
好像是为了证明时节的不对。
几个穿着黑色袍子的人进来了。
小女孩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思想如同混凝土凝结。动不了了。继而来到的是身体僵硬，肢体动弹不得。
她自然感觉到了小女孩的不同。
一把把小女孩塞了进去。
「爱丽丝殿下，记住，活下去。不能死。」
说着，她准备踏脚。
很少有人知道，在魔王的房间里，这位小小姐的房间里的壁炉有那么一个机关，可以让人脱离的机关。
可当她准备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有一个穿着黑袍子的人伸出了手，黑色的影子迅速穿过了空气，刺破空气发出锐利的声音。
她看准了，那黑色的影子的目标是小女孩。她的爱丽丝殿下。
「爱丽丝殿下！」
她大叫着，用一只手拦住了影子。
扑哧一声。
锐利的物体刺穿血肉时候的声音。
小女孩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
她听过的声音。
她的手被刺穿了，那黑色的影子刺穿了她的手的同时前进了一段距离，仅仅是一段的距离就划破了小女孩的脸。
幸好只是脸的地步。
不是头颅。
她有一瞬间的庆幸。
庆幸自己拦住了那东西。
随庆幸而至的是愤怒！出奇的愤怒。愤怒到她忘却了身体的疼痛。
她随手甩出了一样东西。那东西立刻没入了那黑袍人的身体。
一个人倒下去了。
其他的人却还没有。
小女孩看着她被刺穿的手，仍然卡着黑色的影子。那黑色的影子的实体很锋利，和曾经外出过一次见过的荆棘相似，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感觉。
小女孩叫了起来，忽然动了起来。
那些想要前进的黑袍人被吓了一下，准备前进的身体停顿了一瞬。但发现这魔王根本说不出话，意识到根本没有任何事发生之后，他们全体向前奔来，纷纷使出了自己的利器。
「笨蛋，为什么跑出来！」
她见小女孩跑了过来。大叫着。
她伸出手来，用力，把小女孩推了进去。
「快点走，你不能停在这里！」
她又要踏下脚。
一个黑袍人冲上来抓住了她的脚，说是抓，或许并不准确，一开始的确是抓的动作，然而，抓过之后，她的脚忽然没了，如同被黑洞给吸收了一般，消失了。露出了白森森的骨骼形状。黑色的血不断流了出来。
她快倒下去了。
她狠狠地抽了口气。把要冲出喉头的呜咽咽了下去。
她睁大了眼睛。
对着小女孩用她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喊道。
「爱丽丝殿下，活下去。拜托了，连着我的份也一起。」
「不管怎样，活下去吧。」
因为另外一只脚也被砍中了，随着那只脚消失。她倒了下去。
身体倾倒，就要倒在地上，然后被黑袍人甩开。
她奋力地伸出了手臂，细长的，穿着黑白**仆衣的手臂。
砰！
撞击在地面之上。
如同按下了什么机关的开关。
咔咔，好像是齿轮转动的声音。
壁炉发出一声巨响。
「不准走。」
「快点。」
……
黑袍人发出焦躁的声音。
匆忙的脚步声。
沉重的呼吸声。
她忽然有些庆幸她听不见。
她忽然从地上跃了起来。用身体拦在壁炉上，阻挡了缺口。
也是这一瞬，无数的黑影刺穿了空气，刺穿了她的身体。几乎只要多了一厘一毫就要触碰到小女孩。
「真是太好了呢。」
她在心里想到。
没有让她受到伤害。
就在这个时候，轰隆的一声，壁炉里的小女孩往下面跌落而去。想要抓住她，也没有能抓住，那费力的手臂在黑暗的空中显得很是无力。
片刻之后，壁炉轰然塌陷，在地面上留下一片的碎屑石块。
她被黑袍人给甩开了。
就像甩开抹布一样。
黑袍人纷纷拨开那些碎屑石块。纷纷敲打地面。
然而壁炉那块儿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找到入口。
她忽然很想笑。
看着黑袍人的动作和焦躁，她很想笑。
她讨厌恶魔。
他厌恶恶魔。
她仇视恶魔。
她憎恨恶魔。
可是，她也喜欢恶魔，尤其喜欢那小小姐，她的爱丽丝殿下，她的主人。
她想起了那个日子。
天地间落满了白色的……雪的日子。
那天，雪很大。很大，很大。几乎迷茫了天地，苍茫一片。比漂浮的鹅毛还要大。
那天，火红色的烈焰却能熊熊燃烧。
那天，被绑在火焰之中的她居然很想笑。
正如现在想要笑出来一般。
差点被烧死的时候，它们出现在她的面前。
小女孩说不想让她死掉。
那天，她就成为了她的女仆。贴身的女仆。
「从今天开始，你叫做菲利斯。菲利斯姐姐，好吗？」
那天，小女孩三岁。
她第一次听到那个小女孩的声音。
只是，小女孩没能听到她肯定的答案。
那天，她拒绝了。
小女孩很失落。
虽然最后她还是被带到了魔王城，成为了小女孩的女仆，贴身的女仆，小女孩的菲利斯姐姐。
后来，她想要告诉小女孩答案的时候。却已经很久了呢。
听不见。
也说不出话。
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她忽然很想笑。
「菲利斯，身为女仆长，赐予你永远保护爱丽丝的职责。」
「是，魔王大人。」
那是很久之后她的回答。
而现在，她的回答是……
「永远。」
在血液快要流失完全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心脏疼痛起来。很痛，很痛。明明已经快要死了，为什么还能这么清晰地感受到疼痛呢？
想要触摸什么。
想要伸出手来，却是什么也做不到了。
看见一个夸张的光头进来了。
她蓦地睁大了眼睛。想要动一下，那微微的动弹却让身体遭受到极大的反弹。
然后，她丧失了视野与意识。
「没有实现自己的誓言呢。」
「殿下。」
「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