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传说中的一样。
恶魔是强大的，恶魔是暴虐的。恶魔是吞食天地的原罪。恶魔包藏了所有的争端与黑暗。
似乎世界上所有的负面词语都是因它们而产生。
所以，她也是这样记住的。
她记住了自己是强大的。
她记住了自己是可怕的。
她记住了自己是万里挑一的魔王。恶魔的王者。
可是，她现在忽然明白了自己并不是魔王。
并不强大。连身边的姐姐都救不了。
并不可怕，连一群小兵都威慑不了。
只是因为世袭，因为父亲和大哥的逝去，她才顺应了正位，成为了正席位的魔王，二十一世代魔王。
「恶魔是不会哭泣的。」
她也记住了这条。
从小被教育的典范条例。
她不会哭泣，她也不知道哭泣是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的眼睛之中不断有液体流出来。如同泉水一样，源源不断。但本质不同，泉水是甘甜的，而那液体，很咸……很苦。
她从壁炉之中跌落下去之后，就到达了另一个地方。
很狭窄的小屋子，堆放杂物的房屋。
身为魔王的她并不是每个房屋都知道。比如，她根本不知道壁炉之中还有那样的机关。
同时，她也不知道现在置身何处。
只是，凭着感觉，她感觉得到，菲利斯离自己很远。隔了几条街的距离。上下的距离。
她从地上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很费力呢。
很少这么靠着自己的能力走过道路。
很少走过这么长的道路。
感觉踏出每一步都花费掉全身的力气。感觉根本走不了路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想要前进，不管往哪里前进，不管是什么目的地。前进，前进……
她喘了起来。
汗水从脸上，身体上渗透出来，从毛孔之中渗出，在皮肤和衣服之间粘滞。
脸上的水越来越多。
咸味的，苦味的液体……
她再也没有了力气。
然后，她倒在了地上。
那里，是一条长廊，矗立着几个成年人合抱都不能抱住的柱子，柱子上雕刻着历代恶魔大员的形状姿态。威严，可怖。
因为有风的吹动，火焰摇曳生辉，似乎就要熄灭，却又坚挺地在那里燃烧着。在地上的阴影之中好像在演绎不同的生命历程。
拜此所赐，她终于知道了这里是哪里，想了起来，犹如划破永夜的红色雷电，记忆之海汹涌翻腾，她想起来了。
魔王城最底层。
最接近地面的一层。
外面堆放垃圾。
只有垃圾的地方。
她爬了起来，爬着往外面去，口中一边发出了呜咽的声音。
「菲、菲、菲利斯……」
「姐、姐……姐姐……」
发不出来，只有断断续续的音节。
那个姐姐……已经死了。断绝了声音，再也听不到她心底的呼喊，自己心底的呼喊也不能传达到她的心中。
明明只有现存的她了。
为什么，连她也消失了呢。
因为那些恶魔吗？穿着黑袍的恶魔。
还是因为叔叔呢？献祭……
还是因为……勇者？那万恶的，每次终结了恶魔的勇者？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有种好想笑的感觉。
明明，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好奇怪。
她感觉到自己变得好奇怪。
好像是失去了什么东西一样。
又好像突然之间得到了什么东西一样。
……她忽然不想再爬了。
往什么地方爬呢？
垃圾场吗？
当最低下的垃圾吗？
还是说爬回自己跌落下来的地方呢？
爬回去做什么呢？
不知道该怎么办。
迷茫的一片。
就在她迷茫的时候，她出奇的安静下来，虽然脑子里面很是热闹，但行动上她却出奇的安静。
然后，她感觉到了，宫殿在震颤着。
轰隆隆的声响不断发出。
虽然听不见，她能感受得到，因为身体也在被动的震动。
有不少的石屑从天上落下来。
落在地上，落在她的身上。
勇者，攻破了魔王城。
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攻击能力巨大的武器。
但他们确实是攻破了魔王城。
如今的宫殿的震颤已经揭示了一切的结局。
如同传说中的故事，每次有恶魔的存在一样，勇者也会出现。而和所有的故事一样，每次勇者都会成功地入侵魔王城，打倒魔王，取得胜利。
比地震还要恐怖的事情。
也许，不久之后也会碰上那矮小或高大，穿着华丽或破落，力量超群，可怖惊人的勇者了吧。
正如所有的魔王和勇者相见的那一刹那，那最后的战斗。
……她又叫出了菲利斯的名字。那个练习了好久的名字，却一直没能连续喊出口的词语。
「菲利斯……姐姐。」
她的身体居然自动地做出了行动。
做出行动的时候她自己都很惊奇。
往长廊的尽头爬去。
往垃圾场爬过去。
那里，堆满了垃圾。基本上是没有人愿意过去的，就算是勇者也不会从那里入侵。
她这样的身体躲在垃圾堆之中，根本不会被别人注意到吧。
恶魔的生存能力比一般的人都要强得多。
依靠一些垃圾，短时间内不会死去呢。
然后，大战的风头过去，战火会被飓风吹散，一个小女孩从垃圾堆里也能爬到外面去了。
她动了起来，艰难地往前面爬去。
或许是力量消耗得太多。
她已经站不起来了。
用手臂和脚在地上摩擦着，前进，居然都磨破了皮。
黑暗的长廊里，响着轰隆隆的巨响，也有着摩擦的声音。
不过，在她来说，这些都没有任何的问题，反正听不见，对耳朵没有任何的威慑力；反正感觉不到疼痛，也没有任何的恐惧感。
没有停顿。
她前进着。
用自己的方式，费力地前进。
就快要出去了，到达那有光照的地方，所有人都不想面对的垃圾场。
忽然，她感到身体不能前进了。停止了。不是因为思想上不想前进而身体达不到，是被别人阻止了，像是有什么人抓着自己一样。
她看到地面正在远离自己的身体。
她看到外面的光芒飞速离开自己的视线。
黑暗的阴影和火焰的光华接连从眼前划过。犹如死神划过来的巨大镰刀所带出的光华闪耀。
她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亲人的气味。
还有七八分鲜血和暴虐的味道。
她知道了……叔叔来了。
那是一个光头大佬，穿着和刚才闯进房中的黑袍者一样黑袍的人？
「爱丽丝魔王。」
「不要走。」
他说道。
她听不到。
任何的声音都听不到。
包括抓着自己的叔叔的声音，包括站在她身后奇形怪状曾经跪在地下向她朝拜过的恶魔的声音。
但是，她看到了，他们的焦躁，他们眼中的红色。
……还有那半张半闭不停蠕动的嘴巴。
她大概已经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献祭……
恶魔很强大。无疑。
但恶魔并不是最强大的生物。无疑。
他们虽然自傲，绝不会自傲到天下无敌。
当有不能战胜的对象，当有面对不能的强敌。他们自然也会祈求庇佑。如同人类一样。
当然，恶魔不会去求神灵或是上帝的庇佑。对于他们来说，上帝、神灵这样的也是一种战胜不能不能面对的强敌、天敌。
他们不想臣服，也不会臣服。
他们只有依靠本身。恶魔只需要恶魔的庇佑。
曾经的鲜血，曾经的亡灵，曾经的魔王……这才是他们的庇佑。
而——「用失去去获得，用鲜血对鲜血，用死亡对死亡，用魔王对魔王」——这便是他们的献祭，战斗的方式。
虽然听不见。
可是她已经知道了。
叔叔抓着自己往通道的黑暗面前进。
里面，深处，很黑，如果没有火把，如果没有恶魔特殊的视力，根本看不见任何物体。
那里，也有大殿。
不。准确的应该说魔王城的每一层都有一座大殿，每一层都有，代表了每一个曾经的魔王。以此为奠基，以血肉和尸骨筑成宫殿。
而最底层的，当然是最古老的魔王，第一世代的魔王撒旦。
第一层说起来倒还是献祭最近的地方呢。
站在魔王城最中心的法阵之中，用死亡唤醒亡灵的意志，用鲜血对应食欲，用生命的失去得到强大的力量，祖先历代的庇佑。
很明智的方法呢。
一群人的速度很快。
伴随着石屑的下落，宫殿的抖动，他们行动很快。
很快他们就到了黑暗不可视物的地方。
那里，没有火把。火把在这里只会自动熄灭。就连游曳的幽灵都不敢接近。谁敢接近创造了第一世代的魔王的亡灵呢？虽然是沉睡着，但如果醒过来，谁会不恐惧战栗？
她挣扎着，想要从叔叔的手里脱出。
但不管怎么使劲儿，都不可能。
他的手像是齿轮的**一样卡着她的身体，她根本动不了。
说不出话。
或许，说出话来也没有用。
话说，他根本听不到吧，即便是她的心声，这位叔叔也听不见。
这个房间并不封闭。
朝外面转几下就是刚才的长廊。
可这里却没有一点光。
只有一个大型的魔法阵。六角形的形状每一个点上都有一根半人高的石柱，石柱之间用铁链相互连接。在六角形的魔法阵之中，铁链似乎又形成了独特而异样的图案。
她马上就被丢进了铁链连接的中间。
那中间留有一个空间，不大不小，大概是成年人的余裕。她能行动自如，可那铁链连接得很独特，不可能从里面钻出去，除非跳起来，飞出来。
她当然是不可能飞出来的，因为她连跳起来都做不到。倒在那个小小的空间当中。不再动弹了。
明明没有任何的感觉。
为什么，身体就不能动了呢？
她看着四周行动的黑袍人，他们站定了位置，在半人高的石柱旁边，纷纷伸出了手臂按在了石柱之上。
光头也伸出了手，举在空中。放下。
所有黑袍人放在石柱上的手忽然涌出了液体，红色的液体，滚烫的。
红色的液体滴在石柱上面。
然后，每一根石柱都放出了光芒。
她预感到了不妙。
虽然没有见过这场面，但听说过献祭的残酷，她想要爬起来，跳出去也好啊。
摇摇欲坠地，却是什么都做不了。
石柱上的光芒呈现着鲜艳的红色。
黑袍人的手上涌出的血液如同喷泉一样毫不停息，毫不断绝，他们的手渐渐干枯了，变得如同干柴一样枯瘦明显，而石柱上的红色却越来越鲜艳。
像是终于启动了什么机关一样，那些铁链纷纷行动起来，喀拉拉的，不断收缩，明明长短是早已固定的，居然也能收缩起来，果然是拥有了某种特殊的力量吗？
铁链收缩着，自然有一个方向。
而方向所引导的结果……她拥有的空间变小了。
如同无数交相辉映的刀片。接近了她。
因为铁链已经触碰到她的身躯，把她包围起来，她不想站起来也被动地站了起来，滚动着的铁链贴着她的身体滚动着，擦着她的身躯，连衣裙被磨破了，血液流了出来，然后滴在了地面上。
原本平淡的地面上因为有了血液的沾染，顿时闪烁起来了。
这个时候，她才清晰的看到，地面上的魔法阵居然是一副脸。
咔咔咔……
鲜艳的红色越来越鲜艳。
地面上的脸也越来越清晰。
她所有的空间也越来越小。就像一年接一年失去的亲人一样，越来越少，少了。
挣扎着，没有丝毫的作用。
动一下，全身都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她知道有血液不断流出来。因为她看到了。
然后，她的意识也渐渐失去了。她视野之中的叔叔也消失了。
她忽然有种庆幸的感觉。
和菲利斯姐姐曾经感觉到的庆幸相似的感觉。
或者说，那是被称作高兴的感觉？
好像是就要找回到自己失去的某种重要的东西。
她觉得心跳加剧，激动，兴奋。
虽然快张不开眼睛了，内心里却越来越激动。
或许，现在也是挺好的。
「拜托，连同我的份也一起！」
不知道从哪里传达过来，那已经断绝了的声音。
她的身体一颤，像是从哪里得到了强大的力量。
她张开了眼睛，她的手动了起来。
全身上下被沉重的铁链缠绕得紧紧的，而且正在越来越紧。
但她很想挣开，对，挣开，不想要被缠紧，不想被铁链这样绞杀，不想最后被铁链挤压成为肉酱。
虽然是徒劳的。
虽然是没用的。
尽管知道这点。
她还是在努力，用力地挣脱，看着缠绕得越来越紧的铁链，她也越来越努力。
当然，那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她能这么努力，只是因为她感受不到疼痛而已，只是因为她思想的努力而已。
然而，思想的能力再强大，也不过是移动身体，移动碗筷这样的极限。
所以，当铁链缠绕着胸部的时候，她已经呼吸不到任何的空气。当铁链缠绕到脖子的时候，所有的血液都快停止了一般。思考的动力也在消减。
最终的结果也是肯定的——她再没有了思想的能力。
虽然张开了眼睛，却也只能看着眼前的铁链越来越近，或许再近一点，视野也将要失去。从某种程度来说，现在的她的眼里也只有了不断堆叠的黑色。
或许，那就是所谓的……死亡吧。
这会儿的她，是快要松了口气，还是失望乃至绝望呢，她居然慢慢的叹了口气。
要用最后的一瞬力气来闭上眼睛。
反正也快看不见了，果然还是闭上眼睛更加安心一点呢。
那样，也不至于过于难看吧。她这么想到。
就在这个时候，红色之中发出了其他的光芒。
那是白色的，纯白，刺目的，没有一丝一毫仁慈的光芒。如同高悬青空炽烈无比的太阳，把所有的黑暗撕破。
红色消退。
暗光消失。
只留下白色绽放。
身上紧缚的力量消失，铁链被人掀了起来，石柱轰隆隆地飞起，深深地嵌进了墙壁之中，地面也被破坏得一团乱糟。
她惊讶于这突然的改变。
她惊讶自己强大的接受力。
她已经张开了眼睛。大大地张开了眼睛。
接着，她自然而然地看到了面前的人，抓着一具尸体的人。
是个男人。
不高不矮的男人。和普通的人类同样高矮。
却和一般的普通人类有太多的不同。
破烂的草鞋。
有着不少孔的黑色披风。
一把长刀。
乱糟糟的胡须。
沧桑般的脸。
蓬乱的头发。
任谁都不会认为他是勇者。
她也几乎不敢相信。
还以为只是个落魄大叔。
可是，他破烂的披风上明白地写着一个字儿，巴掌大小的字儿，像是别人看不见那个字儿他就会寂寞一样的大字儿——勇。
还有他右手拿着的那把刀。很是破烂，似乎是烂铁打造的刀，满是铁锈，没有一点光华。不是什么好的武器。可是，全长已经超过一人身高，三米，刀刃狭窄，两指同宽——传说中勇者经常使用的夸张的窄刃长刀。
算起来，勇者经历各种苦痛是这个样子也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终于见面了，勇者。
每次恶魔的终结者。把恶魔推向了深渊的人类。强大到不可理喻的人类。
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慌乱。也没有恐惧。
仿佛是接受了命运。
她只是想走。
走到那个地方去。
那个房间去。
那个有壁炉的房间。
曾经有父亲、大哥、姐姐的房间中去。
她居然站了起来。
尽管，双腿一直在颤抖着，她还是站了起来。
她开始想走。往外面走，然后通过阶梯上去。
那个男人扔掉了手中的光头。拿着长刀，摆在了她的面前，在她看来却很高大的身体拦住了她。
她没有在意男人。
继续前进。
男人也没有特意的什么表情。只是拔出了手中的长刀，迅速而利落，似乎有一道剧烈的白光闪过。
然后，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
那把刀，那道白色没有仁慈的光芒射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