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了下来，从天上落下，如同瓢泼，泼进了泥土里面，如同泉涌，在世界四处横流，然后，这个世界所有的事物都变得不再清晰。不管是那声音，那人，还是其他的什么。
燃烧着的火焰落了下去。
滚烫的铁皮变得阴冷。
原本在泥土之上昏睡的人终于一个个站了起来。原本以为会被那个人杀死的。结果却大大地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他们庆幸，他们高兴，那叛徒终于死了。违背了王的命令，变成恶魔的不再是骑士的人类终于死了。而他们自己……也还活着，还好好地活着。那恶魔根本就不堪一击！
他们也确实该高兴，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做了件很对的事，大事，简直就是可以比得上英雄的存在！
——曾经不惜献出心脏（生命）似的抵抗了叛徒、消灭恶魔。而事实上，他们也的确做到了。
但他们都没有动。
虽然心里的欢喜如同久久镇守在战场上凯旋回家的心情。
但，他们依然不敢动，甚至也不敢表现出来。
或许，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心底里的那种情绪，那种不敢是否和他们那时的心境符合。
「哎……」
微不可闻的，一个苍老的声音叹息。
像是风儿的微微喧嚣，像是神的悲叹。
就在这里，却又像是远在天边。飘渺，不可捉摸。
格尔登，那个骑士长，那个属于叛徒曾经的老师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冰冷尸体，再看了看自己。转过头去——
史蒂拉已经起来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来的，就站在尸体之前，呆呆地站立着。看着地上的尸体，那个被洞穿了胸腹的尸体，没有说话。
「史蒂拉……处理事宜交给你。」
「史蒂拉，听见了吗？……」
格尔登又说道。
微微的，他加强了语气。
史蒂拉终于转移了视线。打量着格尔登，认真的，严肃的。她的眼神并不凌厉，但却很精神，像是燃烧着什么东西似的。
「有什么疑问吗？你对于我的要求。史蒂拉……皇家第六骑士？」
格尔登用沉稳的声音说道。
一贯的命令语气，那代表骑士长的命令！
史蒂拉疑惑似的，轻轻摇了摇头。又像是没有动。她的嘴唇蠕动着，声音几乎小到听不清楚。
「骑士长……」
似乎觉得不妥，她马上又变换了语气。
这一次却有很大的不同了。
理直气壮似的，声调清楚的，像是决定了什么。
「不，老师……我想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格尔登看着史蒂拉。
在瓢泼的雨中，人的身影几乎看不清楚，她是什么脸色他当然也不知道。
只是，这语气很不一样。
不是愤怒，也不是哀伤。当然，更不可能是低微的卑微或是消灭了恶魔的高兴。
那是一种，很奇怪不一样的语气。
当然，格尔登身为骑士长，也听出了她是什么意思。
「以老师的身份……而不是骑士长。是吧……？」
格尔登没有叹息。
「说吧，第六骑士史蒂拉。」
史蒂拉并没有马上问。
而是向前了一步。沉默。再向前一步，走到尸体的面前。
史蒂拉蹲下，伸出了手，那细小的手臂抚摸着地上的尸体。像是她最重要的东西。
然后……
史蒂拉抬起了头。
「老师……不，骑士长大人。你说，莱特算是一个骑士吗？」
骑士长看着蹲下的第六骑士。
第六骑士看着第一骑士，同时也是骑士长的老师。
第一骑士沉默了。
大雨砸在他的肩头上，砸在他的脸上，从他的头上淋了下去。
过了好久，他终于开口了。
「如果……你说的是以前的莱特。」
「他是一个骑士，当之无愧的骑士。」
仿佛是评价一个人一生那样的语气。结束性的，总结性的语言。
「为王奔波，当王的命令来临时，成为王的剑，当王堪忧时，成为王的盾。他是最好的执行者之一，忠诚，勇敢，大义！我最自豪的学生。」
「自豪的学生？」
史蒂拉微微发笑。
与常规的笑有些不同。但就算是第一骑士，那个曾经看透学生的老师也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笑。
他只是，点了点头。
「对……」
「但是……只是，是曾经吗？」
史蒂拉抱怨似的，如同怨妇幽怨的语气说道。
「也就是第六骑士认为莱特还是骑士了？现在的莱特……」
「是。」
史蒂拉说道。
坚信不疑的，不容置喙的语气。
——「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他永远都会是骑士，这是他说过的，永远也不会改变。」
「可事实是，他的诺言被打破了。被披着人皮的恶魔魅惑，成为恶魔的帮凶，违背王的命令，抛弃了家人与骑士的荣誉和忠诚，你觉得……他还是骑士吗？」
史蒂拉沉默着。
不再说话。
「史蒂拉，如果你真的还认为他是骑士。就应该让他成为骑士死去，而不是恶魔。所以，你知道了吗？」
「……我的意思。」
就像是个老师一般，语气忽然变得软了下来，循循善诱的劝导。
「以骑士而死去。」
史蒂拉喃喃地说着。
「而不是以恶魔的身份而死去。」
「让他还没有犯下大错而死去。」
「所以……老师才会站在这个地方吗？以老师自己的方式站在这里。」
「对。」
格尔登说道。
「对……吗？」
重复似的，史蒂拉说道。然后，史蒂拉又开口了——
「可是……老师。莱特真是错了吗？只是违背了王的决定，就错了吗？」
「是。」
格尔登说道。
坚定不移，丝毫不容置疑的。
「因为……」
「王是正确无疑的！」
「明白了吗？第六骑士！你也应该知道你该做的事情。」
格尔登说道。又变换了语气。
因为他是骑士长，第一骑士，所有骑士的领导者，最接近国王的人！
史蒂拉抱起了莱特。
从那冰冷的地上，抱起了那尸体。
那尸体因为在地上，在那泥水遍布的地上，已经变得沉重，沉重得她都有些抱不住。
然而，就算是那样。她终于是抱起了那尸体。连同他一起站了起来。
「我知道了，骑士长。」
史蒂拉一边抱着一边说道。
「我知道我应该做的事情了，应该怎么处理莱特的事情。我会做我应该做的事情。因为……我也是骑士。而且，我还是如此的，如此的……对这个世界感到新奇和喜欢。」
「新奇，和喜欢？」
就算是格尔登，也觉得史蒂拉变得奇怪了。发生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变化。
「是啊……因为这个世界有王。有金，我们伟大的王！」
史蒂拉说着。
因为那话语。格尔登陡然间觉得心中跳动不已 。
自豪的，甚至到为了别人而自傲的程度。完全不是一个老师应有的模样。
「当然……因为，他是我们的王啊。」
「是啊，我们的王。一个很伟大的王。」
史蒂拉回应似的重复道。
「但是——」
史蒂拉忽然站了起来。
放下了莱特，莱特就那样在重力的吸引下陷进了泥水之中，连脸也看不大清楚了。
「伟大的人……并不是正确无疑的。骑士长。」
史蒂拉大喊的声音传了出去。穿透力强大的声音连雨也穿透了。似乎要突破天元。
那些呆立不动的人猛地动了起来。
像是疯了似的，像是蜜蜂找到了偷了蜂蜜的小偷儿。
就连格尔登，那个温润的老人也动了起来。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第六骑士，你也要违背王吗？」
「违背？」
史蒂拉笑了起来。
看着那些围过来的人群，看着那些从破烂的铁皮钻出来的和泥泞的土地上奔过来的人群以及……那双眸灰暗色彩的人——
史蒂拉笑了。
发狂似的，违背了常理似的。
简直已经不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哈哈……」
「老师啊，你为什么不是王啊！」
「为什么，莱特就是错的啊！骑士到死都是骑士的！」
大叫着，红色的闪电从昏黑的天空中划过，轰隆的声响还没有来得及传来，史蒂拉的大叫声已经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而那大喊声传到他们耳中的同时。
他们每一个人都见着了，见着那黑白色交杂的雨水之中闪现出了耀眼的蓝色光芒。
像是要撕破黑暗。用一种独特的方法，和日照不同的方法……
滋啦啦……
轰隆隆！
强大的电能焦灼了空气，把那剧烈的雨水都变得了气体，变成了火焰，变成了炸弹。
剧烈的轰响震动了大地。
耀眼的光芒撕破了黑暗。
红色的火焰如同龙卷风一般撕裂了雨水，在地面上肆虐。要把所有的空气都压缩。
当格尔登从火焰之中钻出来的时候。
他的衣服也被烧着了一块儿，烧得他的手臂生生地疼痛，如同从自己身上扯下了一块肉似的。
「该死……」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个都变成这个混蛋模样！」
他骂道。
看着破烂不堪的地面，那洞穿的尸体也从独特的视野之中消失了，只剩下四处枕籍的各式尸体，或是被烧糊了，或是断了手脚，好不可怖。
「原来……恶魔还不止一个吗？史蒂拉！」
「第六骑士！你根本就不是骑士！你也变成了恶魔！」
格尔登咬牙切齿。
立时在地上奔腾起来，一脚踏下，如同巨龙在海中翻腾。水花飞溅起来，犹如剑花缭乱。而在下一刻，那水面之下的岩石在巨力的撞击下也飞了起来。
轰，轰……
巨大的岩石块儿飞了起来，纷乱地撞到城墙上，深深地嵌了进去，形成了一幅奇怪的图像。
「别想走啊，叛徒，违背了王的，变成了恶魔的东西，绝不是我的学生！」
「就算是你想要背叛，我也会把你抓回来，要问个清楚，你们到底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就算是你那么想死，也不会让你死的，绝不会那么轻松地。」
格尔登切齿道。
他自己都感觉得到，心中的情感要喷薄而出。
同时，他一边大喊道。
「第三骑士，立刻从技术开发区过来！不要有任何的怀疑。这是命令。服从！」
「第七骑士，第八骑士。两人联络各路军队，捕捉第六骑士史蒂拉！记住，是捕捉，并不是杀戮。」
他不管别人是否听得到，也不管别人是否回应了。更不管那些雨水是否淋到了他的身上，自己脚上的伤扩大。
他快要疯了。他只觉得心中有头恶狼在冲突。
这两个人……
这两个该死的！……
而在那外边灯红酒绿的酒会之中，绝不会有人发现这等事情。
对于他们而言，快乐仍在延续。
而且，还会不停留的，继续下去，就像今晚的暴雨一样，热烈的气氛，还不是开始，还将要继续下去。
没错，就像暴雨一样。
就像那偶尔闪过的红色闪电一样。
就像那轰隆隆的声响，战鼓一般的声音一样！
就像那狂乱泼下的雨水。
轰隆隆……
滚动着，在响动。用碰撞闪现出光华，即便是奉献出生命也是一样。
忽然，那红色消失了，轰隆声消失了。
第一骑士同时也是身为所有骑士的长者停了下来。
站在大地之上，任由雨水淋漓身体。
那银白色的头发已经被雨水沾湿，迷茫了他的长相和眼睛。
但是，他看得见，他也看得清楚。看得见在跳跃着的身影。
虽然，那蓝色的闪光已经近在眼前。但他已经停了下来，而且，绝不会往前。只因为，王的命令到了。
「格尔登……既然是宴会，为什么不办得盛大一点呢？」
「……」
「他们想要说什么、做什么。让他们做不就行了吗？」
「反正……到最后，恶魔终会消失的。不是吗？就像那传说。最后的结尾是怎么样都改变不了的。」
「如同片尾曲似的的闹剧就让它闹吧。那样，才更有意思……不是吗？」
那王优雅的声音说着。
格尔登的身子矮了下去，半跪着，身体伸直了，左手背在后面，右手放于心脏之前，握着拳头。
眼神从没有这么认真过，从没有这么敬佩过。
恭敬地，完全是出乎心底的。
他应道——「是！」
是的，王的命令是绝对的，不会有任何怀疑，不管有任何理由，命令就如同神谕，是生命一样重大的事物，只需要服从就行了。
王的命令执行者，最忠诚的英雄——那才是骑士吧。
而那死去的只是叛徒，恶魔的傀儡！
格尔登起身了，回身，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走去。
对了，他不会着急，也不会追上那个跳跃的身影。
为什么要追上去呢？反正恶魔都会结束的。
他要先去找第九骑士把自己的腿给治好，然后，把这场大戏安排好，按照王的命令那样，就算是结尾，就算是片尾曲也需要盛大一点。
宴会不能平平凡凡的结束。
不然，就不能被任何人记住。也不能彰显出王的高贵英明。
走了几步。
忽然的，他停了下来。
……顺便的话，也过去看看那些变成恶魔的叛徒的……下稍吧。不，应该说是可悲的下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