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小镇南面一直走，整齐的石板小路沿着小山坡一路蜿蜒着向上爬升，到达山顶后，又兜兜转转地下山。下行的路在中途分为两条，一条继续向南，通向休渔期停泊渔船的港口，另一条转而向北，贴着海岸线，直达北边的沙滩。
山顶的一小块地方，紧贴大海的部分戛然而止，那造型是被海水冲刷出的一片悬崖。
悬崖上，插着一米多高结实的钢柱，钢柱间由两条粗壮的铁链连接。
这本是为了游客安全而造的护栏，却也承载着其他的用处。
铁链上零零散散地挂着粉色的同心锁，这种现象，直到一旁那块“请勿悬挂杂物”的告示牌出现，才渐渐停止。
我坐在告示牌的旁边一块大石板上，背朝着大海。
这里是整个小镇上视野最好的地方，往前，是一望无际的海面，往后，也就是我现在看向的方向，能看到通往夏桃唯一的路。
夏桃镇隧道，全长8km，向着东边行驶的车辆，一旦驶过漫长的隧道，大海的气息与隧道外的光亮一同迎面扑来，那是令所有来过夏桃的游客都赞不绝口的场景。
夏桃镇隧道旁边，是正在建设中的与之同名的铁路隧道。据说，将来的某条城际铁路，将会以夏桃作为终点站。
从隧道出来后，国道线保持着微妙的曲度划过夏桃的西南边轮廓，最后在一块石碑旁汇入夏桃狭窄杂乱的镇中道路网。
“我们夏桃的隧道啊，从建成以来几十年一次大型交通事故都没出过。”我想起初中地理课上，出身于夏桃本地的白老师曾一脸骄傲地这么说。
虽然夏桃镇隧道的事故率确实算是个奇迹——不论大型交通事故，就算是小型意外，这么多年有记载的也就一次——但我并不清楚这样的事有什么值得自豪的。
白老师的话就像夏桃和她的每一个孩子的真实投影，平淡、安稳，这些在他们眼里就是最伟大的幸福。
正是这样懒散的地方，才会养出我这样的废人吧。我曾这样固执地相信着，自我逃避着。
夏桃镇上有配套的小学和幼儿园，南边港口附近，还有一所规模不大的初中。可以说，大多数本地孩子，生命的前十五年时光，大部分都是在夏桃度过的。
我正是这样的孩子中，最极端的例子。在踏入高中的校门前，我从未走出过夏桃镇隧道的范围。
童年时最接近镇外的一次，我和伙伴们打赌输了，那天我一直走到了隧道内第三十六枚照明灯的位置。
我的高中生涯，正是让我成为废人的开始。一开始，从未走出过小镇的我，对一切都充满了过量的热情。
那时我几乎把学校所有社团和学生组织都申请了个遍，也在班委的选拔班会上做了极其认真的发言。
我尽全力向班里的同学们展示自己的善意，高中同级的同学，大多是城市户口，在我所在的班级，更是只有我一个夏桃人。
虽然没有选上班委，我还是很庆幸自己凭借初期的活跃表现和大多数人建立了良好的关系。
虽然很多时候，我能感觉到，他们对一个生养在乡下的孩子，还是有不小的距离感。
除了朋友以外，我在入学不久后，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喜欢的人。
她是我们班的数学课代表，安排座位时老是坐在第一排的小个子女生，头上总是绑着大大的蝴蝶结，像小女孩一样。
我喜欢她恬静可爱的外表，她笑起来的时候，两个酒窝尤其明显。
我对她的狂热追求，在学校里大概只要是个正常人都能看出来吧。可惜那时候的我根本不懂得这些。
后来我才明白，过分的热切，在别人眼里，也是一种罪行。
某次，在教室午睡的我提早苏醒，恰好听到了我的几位朋友小声谈论我。
“林杰真的好吵啊。”
我听到的第一句话是这个，很快，就有其他人附和着，评论我如何如何自来熟，又如何如何自说自话滔滔不绝。
后来，还有人学着我说话的语气念起我的口头禅。
他们都笑了，察觉到我的手换了换位置，他们的笑声小了下来。
“那家伙真的是不懂气氛。”最后，有人用这句话结束了谈话。
从那刻起，我的心里对他们有了芥蒂。
一周后，发生了另一件决定性的事情。
我第一次成功邀请到了那个女孩一起看电影，在我将要乘车返回夏桃的汽车站门口，我向她告白了。
她非常礼貌性地感谢了我的告白，也十分格式化地拒绝了我：“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答应你。我们还不到该谈这种事的年龄。”
“没关系，我喜欢你只是我的事，与你没有关系。”我说出了自认为帅气的台词。
她笑了笑，露出了好看的酒窝。
她又说了什么，我已经忘了。不是因为那些不重要，而是她最后的那句话，占据了我心里太多的位置。
她说：“林杰你，其实很自卑吧。”
针一样的一句话，刺痛了我的心。
用现在的话说，那一刻，我破防了。
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热情，所有的开朗在那一刻粉碎。暴露出一个从未走出过小镇，对外面世界充满恐惧却强迫着自己接受的小男孩的背影。
他就像六岁那年独自走在夏桃镇隧道时一样，一边数着照明灯的数目，一边强忍着眼泪往前走，即使浑身发抖，也要大声喊出数字。
我太害怕了，害怕被外面的人瞧不起，害怕被孤立，也害怕被他们当做乡下孩子、单亲家庭的孩子，从而施以高高在上的怜悯。
但我现在更怕被揭穿这件事情。
以那次告白为契机，我停止了伪装，也断绝了和那些所谓朋友的友谊。
我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不愿再与任何人交集。他们也默契地不再找我，那都是多亏了那个女孩，是她的存在，让他们以为我只是因为感情受挫而性情大变。
往后的岁月，我不愿社交，对学习也提不起兴趣，时间就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下，悄然流逝了。
现在，三年的高中已经结束，我要做的，就是每天这样晃荡着，等待高考分数。
我看了看手表，快五点半了，于是沿着石板路向山下原路返回。
走到一半的时候，一辆自行车从夏桃镇隧道中钻出。
我放慢脚步，假装是无意识地眺望远处，实际上一直看着自行车从隧道出来后，在略有些弧度的下坡路上滑行。
自行车上是一位背着小提琴的少女。即使高考已经结束，她仍然穿着高中时的校服，上身是红色短袖，下身是红黑配色的格子裙。她坐在坐垫上的姿势，没有很好地将裙摆压在身下，让人担心车速再快一点就会走光。两条白色的耳机线从漆黑的长发间穿过，连接到背后装小提琴的黑色背包里。
她是从高二时搬来夏桃镇的新移民，转入了我隔壁的班级。
她是我经过半年的颓废期后第二次喜欢上的人，也是我的青春里仅有的一点光亮之一。
我们俩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或许，她根本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位暗恋者存在。我突然想到，这个漫长的暑假过后，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
想到这里，我下定决心地转过头，目送她的身影沿着国道线汇入夏桃镇的道路网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