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这两个字对相对夏桃来说就是现代和时尚的代名词,然而城中许多沿用的老地名,实在是和时尚二字相差甚远。
比如,司南高中就读的学校,校门口的公交站台上,大大方方地将那个地名写在了路线表上。
高家庄。
因为实在是太过难听了,学生们干脆自嘲似地称其为“高老庄”。据说曾有人提议将那里改为书城路,但最后终于不了了之。
大概是走不了“改良”的路线,深深厌恶这个名字的师生们转而将其投入了彻底土化的另一端。
高老庄,就此成为了口耳相传的正式名称,就连城里的出租车司机,只要一听高老庄,就知道是要到一中去。
陆秋源对墨司南的告白,正是发生在高老庄一家名为“八戒の小窝”的饰品店里。
“我很爱你,我们在一起吧。”说这句话时,陆秋源刚刚把一顶带着两个兔耳的帽子戴在司南头上。
陆秋源,是司南高中第一个室友,也是除父母外,第一个和她同处一室的人。
司南在北方念高一时是走读生,来到这边后才经历人生第一次住校,更巧合的是,由于住校生中女生人数恰恰多出两人。她们成了全校唯二能把四人间住成两人间的学生。
简直就像是情侣同居一样。
两人搬进宿舍第一天的玩笑,终于成为了现实,那天,刘墨司南答应了陆秋源的表白。
一直以来,司南心里都把陆秋源放在朋友位置的最高处。
两人形同亲生姐妹一样,或许是因为每晚一起入睡的缘故,她们之间几乎无话不谈。
陆秋源与司南的很多爱好并不互通,但这并不影响她们在每晚的睡前谈话中不断加深感情,甚至,隐隐地,两人间出现了互相靠近的趋势。
比如,从不对动画感兴趣的司南开始接触acg文化,而对音乐充满憎恶的陆秋源,拾回了小学时就放弃的钢琴课程。
陆秋源本来是标准的短发女生,头发从不过耳垂,她曾说喜欢那种不用过多打理头发的感觉。认识司南后,她却蓄起了长发,如今,已经早已习惯了长发及肩的感觉。
她们的蜜月期持续得很长很长,长到就像永远不会结束一样。
从高二下学期的春天,确定关系那个下午开始,一直到高三下学期的春天,她对陆秋源的爱意与日俱增。
但是,没有什么关系能一帆风顺地走下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两人的关系淡了,起初,只是偶尔在二人独处时探出头来的沉默。渐渐地,沉默的土壤催生起疑虑的幼苗。
“我知道自己说的每件事都发自内心,我也知道自己很喜欢她。但是,我不清楚,应该怎样把这样的事传达给她啊。”司南在我面前绞尽脑汁地形容曾经盘旋脑中的疑问。
那样的疑虑在她心中扎根后,就再也无法拔除,发展到后来,每天睡前,结束了比以前短暂许多的闲聊(有时甚至是尴尬的沉默),她总会一遍遍回想自己一天的言行举止,是否真切地让陆秋源感受到了自己的心意。
坦白来说,那让她很累,因为那不只是杞人忧天,也是一种反思和忏悔。
因为冷淡的空气,是从陆秋源那端发出的。
她不再有源源不断的话说给司南听了。
两人的关系,就像燃烧后剩下的火石,终究是慢慢冷下来了,化作白色的灰。
终于,在高考前一周,学校为了给高三学生放松心情,同时也为了拍毕业照留恋而特批的一天假期,陆秋源提出了分手。
她的头发已经很长了,为了拍照而特意购置的班服,成了她俩最后的情侣装。
她的长发有一缕垂落到胸前,落在那个漂亮的白色蝴蝶结上,胸前的发丝用彩色的头绳绑住,下身的裙子上绘着彩色的星空。
什么时候,那个假小子一样的姑娘出落成美人儿了?
看着这样的她,司南在心里想着。
“好吧。”她微笑着回答。
起风了,吹起了她的长发,吹散了她洒落一地的心。
起风了,我在风中抓住一根青丝。
我想起来了,在我热切追求我的“初恋”时,我留下了一根她的头发作为纪念。
当时是怎么骗来的来着?
我松开手,司南的头发随着风远去了。
“有始有终的故事,很圆满。”我说。
“圆满个屁,”她冷笑一声后说,“你猜我为什么骗家里说我在学吉他。”
其实我很想知道,她的家里居然完全不知道她早就会弹吉他了,若非如此,这个谎言没有成立的可能。
“为了多去城里?”
“因为我用骗来的学费买飞机票了。”
“飞机票?什么意思?”
她的手摩挲着烟盒,盒盖开了又关,终究还是被她重新捏紧。
“高考后没过两三天,我就听说了。有人在上海偶遇了她。”
“她跟一个大一的男的同居了。真她妈快。”
冷静一点啊……我想对一脸云淡风轻地吐出脏话的她说。
虽然她在我面前的形象已经落差到一定境界了。
黑长直美少女,体态偏瘦的清爽系美人,会抱着吉他弹唱的文艺少女,总是穿着衬出身材的衬衫和短裙。
与此同时,又带着微量的不良气质,指缝间的烟和她总是藏在身侧的耳机线一样,都是为了表现距离感而增添的装饰。
如果有幸能走近她,在一个能数清睫毛数量的距离里,或许还能有幸听到她飙脏话的声音。
不断复杂起来的形象,不断生动起来的印象,总觉得,反而更可爱了。
就是这样一个爱憎都习惯竭尽全力的少女,在得知了那件事后义无反顾地骗了家里的钱以最快速度前去对峙。
其结果就是,对方听到她的来意后,拉黑了她的一切联系方式。
司南等了一天一夜,都没有见到陆秋源。
或许,两人的人生已经变成两条相遇后就再也不会相交的直线。
在两条线上,各自人生的集合中,最后的交集是陆秋源拉黑她前的一条信息:
“你不会明白的。人与人永远不能互相理解。”
两条线向着不同的方向远去了。
一条,向左边延伸,贴着小镇边上的海堤,一直与另一边连绵的山崖相接。
另一条,向右边不断生长,石板路的小径像是编织于其上的花纹,一直朝着南边的渔港走去。
我指的两条线是,被这处山坡切开的海岸线。
南边的渔港是一块凹进去的半圆,从这里,看不到港内的情况。港湾里还停留有渡轮,一天两次,送人往返于海市镇,那里,坐落着这片区域仅有的一个小机场。
我们沿着向北的海堤走,不知不觉已经绕到了海边的房屋背后。
夕阳在水泥方块的另一头燃烧着,远处海天相间的分界线,率先隐没于黑暗中。
黑色的海潮从远处奔来,越近颜色越浅,终于在沙滩上撞碎成白色的浪花。
海水一边拍打着一边后退。
自行车车轮转动的声音,比火车接轨的撞击声轻柔百倍,带着一种完全不同的节奏感,更慢,更有人情味。
柑橘味洗发水的味道。
我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她后面。
作为交换,我也告诉了她我仅有的一段惨不忍睹的单恋。
而她,也讲了许多其他的事,比如与陆秋源同居的男生,正是比我们高一个级的高中学长。
又比如,凭借陆的成绩,她大概率会将那个男生所在的大学定为第一志愿。
我很想知道,她又如何呢,她又是否会因为陆秋源,而对那个城市情有独钟。
我没有问出口,在那个下坡的路口,我与她道别。
“明天再一起散步吧。”
“什么?”我做梦都不会想到,这种话会是从她口中传出。
不,是梦到过的吧!
一定曾有无数次,在梦中,我们的相识是由她主动开始。
被讨厌的纪念品商店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夕阳爬上了我的脸,就像旧楼外壁上的爬山虎隔空长到了室内的书桌上。
“那么,明天见?”
“慢着,想让我等你一整天是吧。”她叫住了想要逃离的我,从包里摸出了手机。
我们在早已习惯的海浪声中加上了好友。
从最底端一步步往上爬,这段路,无论是幼时骑着自行车时,还是不久前,对我来说都是回家路上最难走的一段路。
今天,我却走得格外轻快。
我甚至暗暗期待着,能在今天的睡前,道一声晚安,收获一声晚安。
此外,还有一件更急切的事想做。
我摸着口袋里的紫色打火机,期待着用它将那缕和我换下的旧牙收藏在同一盒子里的头发烧成灰烬。
天边的红色从路面的曲线后探出头,我快要走到坡道尽头了。
火烧云的映衬下,两边的房屋都平白生出一种年代感。
在家门口,我见到了一个和这道景观相配的故人。
“哟,好久不见。”
他是在夏桃镇隧道第三十六颗照明灯下拉起我的手带我走出那里的人,也是靠骗术让我学会了骑单车的人,更是我高中三年里唯一称得上朋友的人。
他也是高我一级的学长。
乔意在夕阳下绽开标志性的笑容:“最近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