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在高中以前我的人际关系,其实并不乏善可陈。
朋友是有的,发小也是有的。
特别是童年时期一起骑着自行车四处穿行的那伙人,和他们一起的记忆几乎跟呆在家里的记忆一样多。
只是随着年龄增长,曾经一路风风火火的自行车队,不断有人掉队离开。
有人随着父母举家搬离了别处,在我们肃穆的送别礼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离去,从此了无音信。
有人,上学上着上着,就背上行囊,追随父辈的脚步外出打工。
夏桃在近两年被开发成旅游景点前,一直是个劳务输出型的小镇。
再往前,则是一个更加贫穷落后的小渔村。
终于,在积极准备中考的一年里,这个车队彻底失去了生命力。
不过这一次,掉队的人是我自己。
我成功考上了一中,在我用那辆爬满锈迹的自行车驮着旧书旧本子前往废品回收站后,它也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我透过回收站前的道路反光镜最后看向它年迈的身躯,它和我的童年,和我童年的那些玩伴一样,在时间的拉扯下老去了。
是的,在我的眼里,那些离开了学校的发小们,无一例外地迅速老去了。
不是长大,只是庸俗地、落寞地、焦躁地,老去了。
“如果把两只手背用力摩擦的话,就会闻到奇怪的味道。”
能无忧无虑地说出这样的话的孩子消失了。
一边说着“真的吗?”,一边尝试的孩子们,也终于越来越少了。
即使偶尔再见,言谈中的隔阂也将我们的船越推越远。
夏桃的老人常说,在海上,各家人有各家命中注定的鱼。他们要打的鱼,大概在很远的地方吧。
最后还留在我身边的,就只剩下了同样就读于一中的乔意。
我看着他烫过的头发,看似张扬的短发造型下是一张极其温和的脸。脸上的每一丝线条都很柔和,属于那种一看就让人放下戒心的脸型。
“边走边说吧。”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星星从蓝到发紫,再由紫色深化为黑的天幕中一颗颗亮起。
我们向着海边走去,那是我刚刚上来的路。
路的下方,讨厌的纪念品商店整个消失了。
海面很平静,只是太黑了,南方的一道光柱在远处扫过,那是港湾里的灯塔。
“大学好玩吗?”我问他。
“大学啊,非常好玩哦。大家都很有趣。”
“嗯。”
“有喜欢学习的人,有喜欢逃课的人,有喜欢集体活动的人,也有只喜欢有效社交的人。你知道吗,我之前的室友天天宅着,连新生班会都没去,只是天天在文学社的征文群里侃侃而谈,现在已经换到第三个女朋友了。才子风流起来就是方便啊。”
他边说边笑着,虽然是在讲一个有些冒犯女性的话题,但我想,看到他那么阳光的笑容,就算在场有女生,也一定不会感到冒犯吧。
“阿杰你也要好好准备一下,去大学里结交很多朋友吧。”
“我连去哪都还没有选好呢。”
“那就好好考虑一下吧,毕竟是一生仅有一次的机会。”他说完没再出声,抬头看看天,又看看海。
这就是他的风格,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问我“想去哪座城市?”或者“想去哪所大学?”,更没有根据自己的经验侃侃而谈。
他把选择权交给我自己,在此刻停顿,无论是说出自己的想法还是转到别的话题,决定权都在于我。
这就是他与生俱来的温柔。
“听说你不住宿舍了?”我问他。
“是啊,学期末刚在校外租的房子。也没有多贵,大概一个月只要学校宿舍半年的收费吧。”
他自嘲似地开了个玩笑。
“为什么呢?室友习惯太差了吗?”
除了高考成绩,对我来说大学最大的恐慌在于住宿环境。
高中我每周一到周六的时间住校,也就是说,一周七天,我有六天要在学校睡。
幸好在我们这样的尖子班里,大多数学生性格都比较内敛,虽然宿舍气氛总是很沉闷,但好在是没有发生过口头或肢体上的冲突。
大学则不同,在偶尔与乔意的电话联系中,我知道大学里有各种奇怪的人,万一宿舍里也出现了奇葩,以我的性格,绝对想不到怎么处理好关系。
“倒也不是的,只是我个人的原因。”
他的话中断了我脑中关于云大马加爵和复旦投毒案的想象。
“因为想和女朋友住在一起。”他说。
脚下的沙滩前所未有的广阔,在我的记忆里,夏桃不应该有这样大片的沙滩啊。
前方,木栈桥架在沙滩上,从海堤一直延伸到海面上。栈桥末端,突兀地搭起了棚子,俨然是一个公交站台。
噫?为什么是公交站台?
乔意一步跨上木栈桥,又转身拉了我一把。
我们并肩站在站台上,面前是一片蓝色的海。太阳不见踪影,但天空亮得出奇。
日与夜的概念模糊了。
水天一色的远处,铁轨从海面下升起,枕木和钢轨一点点延伸到面前。
“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喜欢她。”乔意说。
一边在意着眼前的景象,我一边在意着他的神态。
他的喉结动了下,咽下的不知是不是后悔的情绪。
“为什么呢?即使不喜欢,也还是成了女朋友,也还是要同居?”
“因为她很喜欢我,喜欢到不行,我没有办法拒绝那样的她。”
我点点头,假装明白了。
一辆地铁突兀地出现在面前。
为什么是地铁?公交车也好,绿皮火车也好,再怎么也比地铁合适一点吧。
夏桃和城里都没有地铁。
我们上车后,在空荡荡的车厢内相对着坐下。
“只要别人喜欢自己,自己就可以装着去喜欢别人吗?”我问道。
“不是喜欢,对不起,”他苦笑着,眉毛微微皱起,“是爱,她说了爱,所以我不得不回应。”
窗外的景色开始后退,越来越快,转瞬间,景色静止了。
因为海面的景色总是一成不变的。
“阿杰,你要知道,爱不是真的。
“爱是一种状态,只要两个人还绑在一起,因为一些东西不得不连在一起,他们就是相爱的。
“爱是一种状态。”他说。
“那你和她是相爱的吗?你说过她很爱你。”我说。
“可万一那只是一种依赖呢?只是一种寻求保护的伪装呢?谁都不可能完全读懂别人在想什么。”
我没有接他的话。
车轮在轨道的声音很轻,但节奏感依旧明显。
时间间隔卡得刚好的三秒一次哐当声,像是天地间巨大的表盘,坏掉的秒针慢吞吞地挪动,传动齿轮发出摩擦碰撞的声音。
“所有的爱都是一样。”
对啊,所有的爱都是一样。
这一天里,无论是司南还是乔意,都在翻来覆去地说着他们眼中的爱情。
再说下去,恐怕没经历过的我也要腻了。
那么其他的爱呢?比如父母对孩子的爱。
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在夏桃还是个小渔村的最贫穷的时代,我的父亲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渔民。
在某次出海后,他遇到了普普通通的恶劣天气,最后,和千百年里所有普普通通的不幸者一样,被吞进了海里。
也许是因为家里只剩下了女人,在只有奶奶和妈妈的成长环境下,我被养得太像个女孩儿了。
过于细腻,过于敏感。
母亲把她对父亲的所有温柔都给了我,察觉过来时,我已经被来家访的小学老师评价为“缺乏男子气概”。
恰好那段时间,奶奶因病去世。
母亲开始矫枉过正地“冷落”我,其中一个证据就是,过去时,体弱多病的我只要感冒就必定发烧,每到那时,她都会把我抱到自己的被窝里,贴着我的背哄我睡着。
在被溺爱的时期,我曾为母亲这样过于关心的行为感到厌烦。因为她,我总是被小伙伴们嘲笑为“林妹妹”,还有一个比我个子还小的家伙,张大缺了几颗牙齿的嘴,讥笑我身上有女人味。
可当她真的将我彻底移出安全区后,我又无比怀念那种被人拥抱的温暖感觉。
特别是每次独自去诊所拿感冒药或者打吊瓶时,这种怀念格外强烈。
从那以后,不知是不是母亲的放养策略有了作用,我的健康状况明显好转了很多,一月一次的感冒,也终于周期越来越长,直到慢慢消失。
只是在初二的那个夏天,我有一次感冒特别严重,虽然没有发烧,咳嗽的症状却十多天不见好转。
那天夜里,我从睡梦中咳醒,喉咙就像要裂开一样难受。
母亲从我没关紧的房门里进来,打开灯看着我。那时候,我早已过了和妈妈一起睡觉的年级。
她摸了摸我的额头,给我倒了一杯水,等我喝完后,又摸了一次。
然后她拿出指甲刀,把我的手指甲剪掉了。
本地的一个偏方,据说把病人的手指甲剪掉,然后点燃后放在鼻子下嗅可以有效止咳。
于是她便那么尝试了。
后来偏方有没有奏效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我记得那天妈妈哭了。
她在我床头坐着,一边哭一边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如果你爸爸还在,一定就不会这样了。”
窗外有海鸥的叫声。
我觉得我们已经离开海岸很远了,在这个距离听到海鸥的叫声是不正常的。
我看着乔意,他的目光越过我,看着我身后的窗户。
“阿杰,去大学里多交些朋友吧。”注意到我的视线,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到我这,然后说。
“我会的。我会找到很多和你一样有趣的家伙。”
“那必不可能。”
“太自恋了吧。”
“不要太执着于真正的爱了,遇到好看的就去试试吧。”他的微笑有些狡黠。
“嗯。”我用力点头。
到站了,我们俩并肩走下车。
终点站,正是起点站。
我看到枕木和钢轨飞起来了。
它们居然全是由海鸥构成的,海鸥们依次从水面上飞起,欢快地冲向高处。
在湛蓝的天空下,他们组成了一片黑压压的云。
黑云像是水中的鱼群,聚成一团盘旋着。
我听到了悠长的鲸歌,由远及近,一只巨大的鲸鱼从水面下跃起,它的腹部向上,白色的肚皮上条纹里残存的水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鲸鱼长大了嘴巴冲向海鸥群,黑云从两边散开了。鲸鱼扑了个空。
我有些担心它砸到地铁上,但是,面前一节车厢也没有剩下。
鲸鱼落回海面,海水把我和乔意都淋湿了。 我们俩相视着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已经太久没这样笑过了。
滴滴,滴滴,滴滴……
我从凉席上爬起,按停了横放在床垫上的闹钟。
刚刚做了一个很有趣的梦,不知道为什么,和乔意的谈话一部分也混在了梦里。
我看着自己的面前,一个小盒子被打开了,里面是几颗白净的牙齿,都是我曾经换下的。
盒子里还有一缕被绕成了圈的发丝。
我拿起地上的紫色打火机,取出那缕发丝然后点燃。
妈妈打开了房门,告诉我乔意今天要坐飞机回上海了。他们一家是从去年搬过去的,就在他收到录取通知书后。
我随便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现在是早上八点多,海市镇到上海的飞机只有九点那趟,他这会儿恐怕已经在渡轮上了。
妈妈说完下楼准备去上班了。
从打开的房门外我听到了本地电视台播报早间新闻的声音。
不知为何,家里的电视一调到本地的新闻综合频道声音就格外地大,就像非要凸显一下地方台的特殊一样。
新闻里说,昨天一名警察执行公务途中在夏桃下海游泳,因此遗失了配枪。现在警方正在尽全力追查枪支下落。
我有一种预感,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乔意了,我感到心理的某个角落空荡荡的。
那一缕头发燃尽了,蛋白质燃烧后的臭味扩散在空气里。
那是和摩擦后的手背一样的味道;
是和灼烧指甲一样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