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她点点头,题了一脚脚边的石子,石子飞出去,砸在了防护栏上。
“也就是说以前也有过搁浅的鲸鱼吧。”
我们随着海边的路在海崖前左转,在熟悉的公告牌旁爬上小山坡。
走在半途中回头张望,我们看到海滩上,一张由大货车上的塑料顶棚搭起的巨大遮阳伞正在众人合力下缓缓铺开。
我们爬上海崖顶部,没有做任何停留,继续走上了下山的石板路。
路上,我提议带她去南边的港湾看一看,顺便带她看看夏桃镇中学的样子。
这边的路我也很久没走过了,路边的布置却没多大变化。
因为并不是旅游旺季,下山的石板路两侧,山坡上几乎只有到处是缺口的草皮。就像一块长满癞子的丑陋皮肤。
道路向南延伸,一转头向左边就能看到蔚蓝的海面,还有远处水天的交界线。
远处的天空中,飘着一片洁白的云朵,恰在视线尽头的海面之上,使得水天的交界线比往日更加明显。
我还在夏桃中学读书的时候,这条上下学的必经路我走过了无数次。
那时候,脚下这些石板就存在了,只是周围的景致比现在还要难看许多。
下坡的石板路在山脚链接着海边一条供人步行的小路。我们沿着小路继续步行,我几乎是自言自语地给她说起了我和这条路的故事,我的童年不自觉地从记忆里钻出,从我的每一句话里渗出,它们比我还要急切地想在她面前解剖自己。
这是极不好的征兆,我似乎在重蹈高一的覆辙。
谈话间,不知不觉就到了港湾的入口。
有零星的几只海鸥降下,落到一些停泊的渔船上。
“我不是第一次来这边了哦。”
“去机场走过这边吧?”我顺手指了下渔船停放的码头另一边,一个空出的位置。
那里的渡轮现在还没有回来,大概还在从海市镇回来的海上。
“我妈在这边上班。”
“那你上次来回都没被发现吗?”
“我反侦察意识很强的好吧,而且她就在中学里上班,那两天也不可能出现在码头上。”
仿佛是为了表现内心的自信,她甚至从单肩包里拿出烟盒,大方地抽出了一支烟叼在嘴上。
在我想要递出打火机之前,她已经将它点燃了。
烟雾从她的鼻尖扫过,消散在海边的微风里。
她拿烟的指尖没有涂指甲油,我有些担忧,长久下去,那些透明的指甲不会发黄吧?
等等,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你妈妈在中学工作,那我们这会儿过去不会遇上吗?”
码头前方有一条蜿蜒向上的坡道,往上走个大概一两百米,就能到学校了。实际上,从这里也能看到前方山腰上的围墙。
围墙内就是夏桃中学。
我们俩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近学校,性质可比见家长要恶劣太多了。
何况母女关系本就堪忧。
“噗,你是傻瓜吗?”她灿烂地笑了,“今天是周末啊。放假放傻了?”
“啊……对啊。”
确实是放假放傻了,高考后,我连对日期都不甚敏感了,更别说今天星期几这样的问题。
我们顺着坡道向学校走去,从校门口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片被围墙圈住的操场。
环绕着运动场的跑道线一眼就能看出“偷工减料”了,因面积不够,夏桃中学的跑道一圈只有两百五十米。
因此,跑道中央围着的足球场面积也极小。幸好这里上课的都是初中生,他们的体力在这样的场地上踢球也还凑合
我告诉她,再过两天,这里就不只是足球场了。每年高考出成绩的那晚,这里就会摆上烟花,为夏桃镇新走出的大学生祝贺。
那些刚刚体会到学习痛苦的初中生们,也能在晚自习时,听着窗外震耳欲聋的烟花爆炸声,汲取那么一丝丝力量。
至少在当年,我是在两年绚烂的烟花里,坚定了走出夏桃的信念。
“我知道啊。”她说,“今年的烟花是为我们而放的吧,到时候一起来看吧。”
操场里侧,几级台阶上是主席台和升旗台,再往上,又是十几级台阶。台阶上方种着许多参天大树,树木间留下一条宽敞的道路,通向里边的教学楼。
教学楼后方,排列着两栋赫鲁晓夫楼,这种学自前苏联的建议住宅楼是夏桃的异类。除住在那里的退休教职工以外,夏桃镇所有的常住居民,都是住在两三层楼高的自建房里。
这所学校是顺着山势修建的。
在这一高度,山势突然放缓,留下一片坡度很小的平原,夏桃中学就建在其上。再往里,山势恢复了陡峭的倾角,甚至比之前气势更盛,陡然抬升的高度,让这里无法修建上山的盘道。
因此,在夏桃隧道建成前,夏桃与外界的交通方式,只有从山下码头到隔壁海市镇的渡轮。
夏桃正是这样一个归属于陆地,却被陆地遗忘在角落的地方。她的子民,也因此适应了被孤立后自给自足的生活。
我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告诉了她,我说,夏桃是一个被孤立的地方。
她却一脸兴奋地告诉我:“不觉得很浪漫吗?就和夏桃的名字一样。”
“名字?”我从未听说过夏桃的名字有什么典故。
“夏桃就是夏天的桃源啊。”
我恍然大悟,同时心底却觉得这并不是夏桃的本意,当年的小渔村里可不会有这番雅致的人。
走在主席台旁边长得过分的阶梯上时,我指着上方三层楼高的树木说:“这边的几颗树上经常有松鼠。它们一点都不怕人,我读初中的时候体育课在这坐着,经常会遇到爬下树的松鼠和我一起偷懒。”
“那能抓住它们吗?”
“抓不住,它们跑得比老鼠快多了。”
校园内没有其他人的踪迹,我们漫步在树荫中,就好像整个夏桃镇都静止了,只留下了我们两人。
这样浪漫的想象一直持续到教学楼后的小卖部进入视线。
店门前的老人摇着蒲扇,一会儿扇扇自己,一会儿扇扇正在趴在塑料凳子上写作业的孙儿。
坐在矮凳子上的孩子把一个更高的塑料凳当做书桌,他是在我来这念书的那年出生的。
司南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跟上去。
她快我一步走进了小卖部。除了零食和货架上的文具。在店面最里面还藏着一些漫画杂志, 那些曾经常常摆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每次被学校老师批评提醒后才会稍稍收敛一阵子。
店里甚至还有玩具枪或其他网络游戏里武器的模型,虽然那些显然不是给急于和小学生划清界线的初中生准备的。
附近的小孩子们也常来这里买东西。
司南在店里晃来晃去的时候我的目光被附近几棵树吸引了,我想起了一个不适合和她聊的话题。
小时候,还没有上中学的我就时常和同伴一起跑来中学玩耍。一群孩子在一起,什么都喜欢争个输赢。
有时候,我们甚至会对着学校里的树撒尿比谁尿得高。
我相信,这些树木能有如今的高度,夏桃的孩子们功不可没。
我回过头,看到她把什么东西装进了单肩包里。察觉到我的视线后,她露出一个微笑。
那是出现在她脸上会显得不合时宜的讨好似的笑容。
我有些担心,却问不出口。
“附近没什么地方可去了。回去吗?”我询问道。
她摇了摇头说:“我不想回家。”
我看了一眼表,有些诧异:“快到饭点了唉。”
“我就在附近吃饭吧。跟家里吵架了,懒得回去。”
“那我先……回去了?”
“随你吧。”她好像有一点点失望的样子,希望不是我在自作多情。
“我家里没人,那我也在外边吃饭吧。”
“啊,事先声明,我可不会请你哦,”她笑着说,“还有,你也不准请我。”
中学附近的小馆子数量不少,而且有几家还是颇有口碑的老店。
我带着司南到一家以前常去的家常菜馆坐下。连落座的位置我也选得和往常一样。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以前,坐我对面的应该是乔意。
我选了一个每次必点的招牌菜后把菜单交给司南,然后借口打个电话溜了出来。
“抽烟的话在我面前就好。”她在玻璃拉门另一边翻着菜单,搁着朦胧的旧玻璃对我开玩笑说。
我笑着说不是的,然后快步朝学校里边走去。
我感觉膀胱快到极限了。
其实饭店里有厕所的,我只是不愿在她面前提起这种事,就像世界上没人会想在维也纳大厅的音乐会上或者在蒙娜丽莎的画像前挖鼻孔。
即使距离已经很近了,她在我眼前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仍然没有褪去神圣的光辉。
在学校厕所里的一泡尿比我想象的要久得多,完全没有感觉到自己究竟憋了多久,在她面前,好像连这句身体都自发地调整到了最佳的状态。
直到离开了她的力场,活着的实感才重新降临到其上,连膀胱的胀痛感也是如此。
走出厕所后,我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白老师!”
已被癌症反复折磨两年之久的初中地理老师瘦得几乎看不出原样了,他认出我,亲切地笑了。
“小杰啊,高考怎么样?”
“挺好的,白老师最近身体怎么样?”
白老师就住在教学楼后面的楼里,在得知他生病时,我和母亲曾去他家拜访过。白老师家远没有我想的狭小,因为一个人生活,他八九十平大的房子甚至显得有些过于空旷。
“很好。这不还能出来散步嘛。”
白老师在厕所门前,笑眯眯地盯着我看,我不太懂他是否还想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说:“年轻人的事我向来不怎么去管,但是以家长的角度,我支持你。”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走进了厕所。
我有些发懵,但还是迈开了脚步,司南还在等着我呢。
莫非白老师看到了我们两个走在一起?他认为我们在谈恋爱么?
我居然第一次因被人误解而感到有些许的开心。
我又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我终于想明白他刚刚说了些什么。
“同学们好,我姓刘,但是我名字叫白孟光,大家以后叫我白老师就好了。”
初中的第一节地理课,白老师是以这句话开场的。
“老师,你到底姓白还是姓刘啊?”
当时有些中年发福的老师温和地笑着摆了摆手,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
刘白孟光。
刘墨司南。
我站定在高大的树木之间,看到了一棵树上水渍的痕迹。
带着某种饱含生命力的刺激性气味。从那么高的地方,一直流淌到根本的泥土里。
那样的水渍还不止一条。
夏桃的树还在继续生长。
我突然想起了一首歌,还有那句并不动听的歌词:
“一代人将老去,而总有人却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