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醒来,我是被雨声吵醒的。
好久没见过这么淋漓尽致的雨了,一时间,我甚至怀疑天空终于被海面同化,变成了倒挂在大地之上的巨大水池。
那是童年时期的幼稚幻想。
我爬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纱窗,将露在外面的玻璃窗关上。
现在是凌晨两点多,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反正关上窗时,整个窗台上已经湿透了。
我摸了一把撂在窗台上的旧教材和复习资料,最底下的纸已经快变成糨糊了。不过也无所谓,我绝不可能再一次拿起它们。
后退两步,我重新滑进了被窝里。
我讨厌指针移动的声音,在突然失眠或午夜梦醒的时候格外清醒。
秒针固执地用每一次的脚步声宣告着它的勤奋,就像随时都在告诉你:“你所珍视的过去正在一点点远去,你脑中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也是如此,嘻嘻。”
总之,就是给我一种这么贱兮兮的感觉。
尤其是梦中的记忆,不知道你们是否会有那样的感觉。当一个梦的情绪饱满到极致,你会难过,会不舍,甚至会祈祷干脆把梦替代成现实好了。
我无数次经历那样的梦,它们太过美好,美好得让现实显得那么悲哀。可是那些梦也是最容易忘的,越是饱满的梦越是如此,毕竟它们是无根之萍,任何挽留都显得无力。
短暂的合眼后,我在凌晨的夜色里伸出手掌,五指在黑暗中几乎看不清。
夏桃的夜才是真正的夜,没有霓虹,没有光污染,当灯塔的光打向另一侧,这里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天堂。
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
这时,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
我无比确信是司南的消息。
我不打算继续睡了,因为她还在等着我。
窗外的雨依旧大得像世界末日,无数的雨丝倾斜着砸向窗户,在其上形成了冲刷着玻璃的微型瀑布。
我靠坐在窗台边打开手机,思索着应该怎么回复这条信息。
“失眠了,和家里聊了很久,想了很多,一直睡不着。”
我深呼吸一口气,握着屏幕的手微微汗湿,我在裤腿上擦了下,隔着频幕的对话也像面对面一样让人紧张。
“是大学的事吗?还是前几天吵架的事?总不能是我的事情吧?”
一紧张反而说起了怪话。
自闭了两年多之久,我根本没有和别人这样聊天的经验,即使是网络上也是一样。我怀疑这两天里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的死皮赖脸是潜移默化中受了乔意的影响,也不排除这就是我一直压抑的本性的可能。
“见面的时候看起来那么老实,怎么现在油嘴滑舌的?”
一句有些严厉的话传了过来,我慌了手脚,纠结着道歉的措辞。
她发了一个可爱的表情包过来。
我会心一笑,手指凌乱的敲击停下了。
“我向他们道歉了,偷跑去上海的事。”
“陆秋源的事呢?”
“我只说是去质问男朋友。”
所以那方才是t吗?我可不敢轻易问出这种问题。
“嗯。”
察觉到这样的接话并不好,我又填了一句:“没有继续吵吧?”
“怎么会!因为是她主动要聊聊的。”
雨还在下,让我有些担心今晚的烟花了。今天是星期一,那些孩子就算再讨厌教室,也要回到夏桃中学的教室里。
想必,少了烟花,今天的晚自习会格外寂寞吧。
我的脖子轻轻后仰,靠在背后的窗台上。大理石瓷砖的冰凉触感让我意识格外清醒。如果这是一个梦,一定是人世间最清晰、最饱满的梦。
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司南在屏幕另一头的斟酌着用词的模样突兀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手机振动了一下,我打开,看到了一个并不长的故事。
司南的母亲和父亲,在她六岁时离婚了。
昨晚,在高考成绩即将揭晓的最后时刻,司南的母亲主动向她道了歉。
为了长达近十年的高压教育,也为了在她的叛逆期,采取的针锋相对的策略。
我从她断断续续的信息中,拼凑出一个和我的妈妈完全不同的母亲形象。
她早年因为理念不和与丈夫离婚,强硬地带走女儿后,包揽了一个严父在教育中的所有工作。她做得大概比一个真正的父亲还要出色,出色到一点慈母的样子都没有留下。
因此,司南在她的牢牢掌控下,一直被迫当一个乖乖女。
一直到高中那次转学,长久以来的积怨终于爆发了。
高中转学的起因,是司南的母亲得知了司南生父的病情。他提出了最后的愿望,想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看看女儿。
“那等你病得要死的时候,我再带她来看你吧。”最初,是这样绝情的回复。
但是,在白老师的软磨硬泡之下,她最终答应了一个近乎不可理解的请求,带司南来夏桃,在夏桃上高中。
我问她,离开北方,离开大城市,到这种小地方来真的值得吗?
毁气氛地提一句,夏桃不是贫困县也不是少数民族聚居区,没有什么招生扶持政策,更没有高考加分。
她停顿了一会儿告诉我,她觉得父母只是在进行一场比一般情况长得多的冷战,根本算不上离婚。
证据就是,这两人虽然明里暗里一直较劲,这十多年里却连联系方式都没断。
而司南在那次搬家后彻底爆发,是因为她终于看清楚了,她只是一场“政治”斗争中的工具。
白老师是在离婚后回到夏桃的,也是从那时候起开始在夏桃中学任职。
在离婚后一年,他极其高调地通知司南的母亲,他再婚了。
又一年,他高诉她们母女,他有了新的孩子。
又过了几年,白老师开始以子女众多生活幸福的成功男士形象频繁刺激司南的母亲。
或许是为了和他较劲吧,为了告诉那个男人:我会独自培养好自己的女儿,让她比任何人都要优秀,比你身边所有的孩子都要优秀。所以,她对司南严格要求,把她的每一点进步每一次获奖作为对那个男人挑衅的反击。
双方对峙的结束,就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恶疾。
白老师在低声下气的请求过程中,终于讲出了实情。他没有再婚,没有孩子,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海边小镇混日子的地理老师而已。
而那个始终憋着一股气的女人也心软了,带着司南来到夏桃。
把年轻情侣间时有时无的小规模冷战扩大后放在中年夫妇之间,总之,就是这样的故事而已。
然后,司南对这种烂俗故事竖起了中指。
他们分开与和好,都像儿戏一样,那自己夹在中间受的委屈又算什么?
在这样的心情作用下,司南彻底朝着背离母亲期望的方向走远了。反正也是长期住校的生活,那个女人的手段再高,每周只有一天在身边,也管不住她了。
沉默。
对话框里的竖杠徒然地闪烁着,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或许这时,等待是更好的选择。
等待是这个夏天的主题,也是今天一整天的主题。
不到二十个小时的等待后,我们就能看到生命最重要的三位数。电话号码、身份证号、社交软件的账号,人生中所有的数字,都长得需要默念许多次。就像带着魔力的咒语,相隔太远,所有的人和事都变成了这样的咒语。
有些人成了一串长长的数字,渐渐地,再也打不通了。
有些地方成了六位数的邮政编码,在这个邮政编码都不再常用的时代,一旦离开后,可能连数字都不会剩下了。
而只有高考成绩是三位数,一个成绩,短得像一个符号,却轻描淡写概括了一段人生。
没有人在意你的故事和艰辛,在别人眼里,我们都只是数字组成的符号。
但至少,需要我们自己,来对数字背后的人生做一次告别吧?
或许不止是司南,连我自己也需要和家人和解,跟许多人和解。
我转头看着窗玻璃,里面倒映出一个干瘦、憔悴的少年的脸,总是耷拉的嘴角和死鱼般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就像经历了莫大灾难后的幸存者。
实际上,他人生里所有的痛苦全都是自己一手造成,而一想到这点,那张臭脸拉得更难看了。
雨水在沉默中独舞,直到很久之后。
司南问我,白老师真的再婚过吗?他真的有别的孩子吗?
我突然笑了,她只是一直抗拒上一辈人的故事,却没有深入去了解。即使回到了夏桃,她们母女与白老师家的距离仍然有一两公里路。而另一种层面上的距离甚至更远。
这个女儿至今就连父亲说过哪些谎都不清楚。
我恶作剧地告诉她:“我就是他的孩子。”
乔意也是他的孩子,夏桃的每一个男孩和女孩,都曾是他的孩子。他以我们为荣,甚至把我们的奖状拍照伪装成自家孩子的,再拿去和前妻攀比。
这就是白老师,所有孩子都喜欢的白老师。
只有这一个玩笑,我不打算在见到她以前解释。
“晚安,期待今天。”她这样回复。
我从靠坐的姿势滑下去,平躺在凉席上。
这一次,没有障碍地,我沉沉睡去。等到再次睁开眼睛时,连雨都已经停了。
窗外,天光微亮,厚重的云层仍在翻滚。
我打开手机,看到了一条昨晚遗漏的消息。
“从今天起开始喜欢你。”
我想我需要先洗个澡。我站了起来,拉开房间的门。
刚刚的梦,大概也属于情绪饱满到极致的类型吧,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忘记,但这次,我并不觉得不舍。
我拥有的现实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刚刚的梦里出现了司南,她穿着那套没能问世的一中新式校服。
胸前的黑色蝴蝶结丝带美得扎眼。
嗯,我觉得我需要洗个澡,再换条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