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日中,时间过得很快。
在享用过早饭以后,宁远走到了离火车站不远处的公交车站,从火车站出发,坐到位处市区内的公交总站,再换乘公交车前往乡下,虽然这是在陌生的城市里,但是宁远感觉自己已经做过无数次这样的事情了,就连公交汽车内浑浊的空气都让他觉得有些许的熟悉。
无论在什么地方……公交汽车都是这样的存在。这是通往乡村的车辆,车上不难寻找到老人的身影,他们在鸡未啼鸣之时醒来,早早的便带着事务来到城市,又早早的做完了这些事务返回乡村。老年人似乎总是睡眠很浅,不同于城里颠倒的日夜,他们已经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习惯了自己疲敝的躯体。老人们总是长着相似的面孔,他们从旧的时代里幸存下来,无一例外的都是幸福的,祥和的,我们无法在他们的脸上找到其他任何的表情,他们早已放下了一切,放下了生死,放下了生活。他们只是活着,仅是这样就能给活着的人些许安慰。
宁远望着老人的脸,心中激起了暖暖的涟漪。他想起了自己慈祥的祖父,不过在宁远初中的时候就去世了。回忆总是甜美的带着荆棘的玫瑰,即使明知会刺痛自己,依然伸出了手去采摘它。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些回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对于宁远来说却是值得珍藏一生的宝物。他不愿意忘却,可是随着年岁的增长,这些记忆也愈发变淡了,这不是一个好的倾向,宁远对此感到害怕。
今年清明的时候,宁远仍在家里。这个时候虽然他虽然已与家里有了略微的隔阂,但是仍然会同他们一起外出。踏青是每年必然会做的活动,这是必要的,宁远也这么觉得,他虽然有些叛逆,实际上还是一个非常传统的人。墓屹立在高山之巅,从那里俯身看去,可以将故土尽收眼底,这种时候空气总是沉滞的,虽然家人们总是试图以嬉笑来掩盖,却仍无法隐藏悲伤的粒子。悲伤的粒子以另一种形式浮现在尘世之中,纸灰,被橙色的焰火所燃尽的,被清风吹拂便飘扬在空中,带着苦涩的气味,死去的人不再会痛苦了,痛苦的只有仍苟活在现世的人,宁远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
人死后,原来也不过是一撮灰土吗?装在立方的小盒中,被石板所埋,唯一存在的证据便只有那墓碑上所刻下的字与照片了。照片里的祖父,仍是年轻时候的模样,那时候的他还没长出忧愁的白发,微微笑着的他仿佛在用那长满茧的手抚摸着自己的头。他怎么就死了呢?他总爱操心,自己却总是嫌他烦,如今却再也无法与他争吵了。他怎么就死了呢?他明明还没到那个年纪,还是那么的年轻,只不过得了白血病而已,这是绝症吗?现代医学这么发达却还是治不好吗?生活的苦难没有将他击倒,反倒是疾病将他击败了,疾病真的赢了吗?宁远笑着,他努力使自己笑着,人生不过是一出悲伤的喜剧,他要努力演绎着自己,即使像个小丑,他也想要鲜艳的,耀眼的活着,这是他苦苦追寻才给自己寻到的无用的意义。
宁远是怀疑主义,是虚无主义。他无法从这种疑惑中抽出身来,越是思考便越是痛苦,他在寻找一个答案,一个关于自己的答案,一个关于世界的答案。他没有年老的人那般静谧的智慧,他总觉得只要活下去,只要苟且的活着就能在将来的某一天悟个明白。少年的急躁总是令他急于求成,只要一天没有找到那个答案,他就一天无法停止悲伤,他觉得自己是忧郁的,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一定是肩负着某种使命的,可是他却将这个使命忘却的一干二净,被尘世间的烟火气味所侵染,失去了自己独有的纯洁性,所以成为了羔羊,和其他的众多人一起,请求着不知名的神明的宽恕。
这次出游,也是宁远寻找答案的一个过程吧,只不过现在的他还没有自觉。
童年生活是多么快乐多么的无忧虑啊,原来只是和自己心爱的人呆在一起,时间就这么自然的流逝着而不为人所觉。然而现在,时间的流逝被宁远所觉察了,他看着奔涌的潮水,那是滔天的巨浪,如果说童年时代觉察到的时间像是溪水那般平静的,那么如今就是凶猛的长江水,无法停下脚步,飞快的流逝着。宁远试图搭建时间的堤坝,好让时间稍微能够平缓下来,可是转眼之间,春去秋来,四季流转,他没能成功,时间也没能停止。
时间愈来愈不够用了,每当夜幕降临,宁远就会感到窒息,力气被抽丝剥茧般抽干,他总是觉得自己今天就要死去,在睡梦之中,自己的明天永远不会到来,可是他还有未竟的事,他还有未达成的使命,如果他连使命都还没回想起来就死去,不是太讽刺了吗。
唯一能够带给他安慰的便是死后的世界,到那时,一切的知觉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寂寞的原野,这个意象使他稍微安心,没有思考的世界自然也不会感到悲伤,他只是也只能够在活着的时候感到痛苦罢了。尽管没有想要折磨自己的意思,但是他无法停下思考,思考是原罪,是神明赐给人的礼物,理性给予了人力量,当然也给予了人痛苦。
他想起小学时候放学的回家路,那个时候亲人都健在。他坐在祖父自行车的后座,向着黄昏的火烧云前行,艳丽的火烧云流行着,即使校门口小贩叫喊着,小学生们叽叽喳喳的与接自己回家的家人聊着校园里发生的有趣的故事,这一切的嘈杂都无法进入宁远的耳中,他已被眼前的绚丽夺走了视线。太祖母从家里的窗户里探出头来,向他挥着手,宁远有些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挥手这般显眼的事情,就只是看着太祖母,羞涩的笑着。还没到家,就已经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他放下书包直奔向电视机前……
那个小人,如今去了哪呢?要去哪里呢?为什么哪里都找不到啊,宁远湿润了眼眶,不要再回忆了,回忆只会让人徒增痛苦,他转头看向窗外,不再看那些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庞。公交汽车已经渐渐驶离市区,高楼大厦都被抛在了后头。取而代之的是辽阔的田野,比起方才的喧嚣,这儿显得格外安静,夜间没有完整的睡过一觉,乡间的路也有些陡峭,公交汽车颠簸着,反倒使他有了一丝倦意。随着汽车不断到达站点,车上的人也越来越少。宁远靠在座椅上,视线追随着电线杆,跳跃,然而终究没有车移动的速度快。望见了那站立在电线杆顶端的乌鸦,不等他细瞧,又成脑后之物了。
他不再看电线杆,再往远处,是碧绿的稻田。他想象着,再过几个月,这片土地就会换上金黄色的衣装。风吹过,稻穗们可爱的摇晃着头脑,起伏着如同海面一般。农民是多么勤劳的活着啊,大地带给他们的,不只是辛劳,还有恩惠。他想起一幅幅黝黑的面孔,皱纹是岁月在他们脸上留下的痕迹,汗水如珠般在额头上凝结又落下。那是他的父亲,大地则是他的母亲!
小小的少年从背包中拿出笔记本,在上面写下:
我站在山丘上向下望去
是金黄色的稻穗之海
它们在风中摇曳着的
散发出的是可爱的甜美的香气。
他写的很随意,也许没什么逻辑。他只是单纯想把美景印刻在脑中,此生都不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