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没有退路了。
已经没有走向退路的必要了。
此生至今，我带着可笑的自负与自尊，被推向不属于自己的高空，终于无可挽回地开始坠落。
还有什么可以犹豫的呢，既然知道已经辜负了这许多的期待，既然知道所谓未来也只有令所爱之人不断地失望，那么又何必再亲眼去见证这些痛苦呢？又何必再亲身去承受这些绝望呢？
一了百了吧。
这就是我的决断。
请原谅我这最后一次自私。不，不必原谅，我知道这不可原谅，那么请怨恨我吧，唾弃我吧，把未来本应由我一点点背负的失望，一气赠予我那空洞的躯壳吧。
因为我终究是个无能的人啊，一个不配拥有这份期待的，无能的废物。
窗外，记得是桃花粉白的花瓣在风中飘落，一想起这般画面，鼻子里似乎真的飘来了花香。即便是这个无人问津的废弃仓库，也依旧能体验到这样美丽的春光，真好啊。
春天，这个生机勃发的季节，实在是一个不适合死亡的时候。但对不起，有的人注定要在春天死去，而我，就是这样不讨喜的家伙。
空气中混杂着乱舞的尘埃与朽坏的气息，这座仓库想来已经废弃有很长时间了吧。经过我几天来的观察，至少短期内应该不会有人来到这里。我可不想中途被人救下，然后以一个植物人的生命继续拖累我的家人，那样恐怕比这般死去还要可悲。
说起来，真是不能接受跳楼、自焚之类的自杀方式，一想到死后还要留下惨烈的现场麻烦别人清理，可能还会给无辜的路人留下心理创伤，内心的负罪感就平白增添了一分。嘛，不过这也是因为我个人的情况不同吧，毕竟我并不求什么死得轰轰烈烈，也并不是想要向这个世界、这个社会控诉什么。
不如说，这个世界至今对我一直很温柔，身边的人们对我也一直很好。但是对不起，无能的我，要辜负你们的温柔了。
我只是，想要自私地逃跑了。
身体试着向下一沉，绳套勒上脖颈的触感，并不讨厌。因为不想让人看见死者可鄙的狰狞面孔，我特意用白麻布袋罩住了脑袋，此刻眼中只有被阳光穿透后明暗不一的白色。
那么，差不多是时候了。
这时候是不是可以用血在布袋上画张笑脸？我突然这般恶趣味地想到。算了，毫无意义。
模仿着影视剧里常见的场景，脚尖轻轻用力，木椅一如所愿地翻倒下去。真是顺利啊，就像我过去的人生一般。接下来，请把这种顺利再继续一会儿吧。
说起来，我似乎一直都是仰赖着、期待着、紧握着这种名为“幸运”的顺利而活着呢。希望一切困难都能自然而然地好转，希望一切问题都能自然而然地完结。真是幼稚。真是可笑。
绳索压迫着下颌，压迫着耳根，超乎想象的力量紧紧施加在头颅下方。经过了多久呢？脑海里开始响起如浪潮般的轰鸣，眼前的白色变成赤红，赤红又变成黑暗。这是痛苦吗？还是说，我应该去珍惜、去品味这种痛苦吗？毕竟，这或许是我在这个世界体验到的最后的记忆了。
原来，死亡是如此的漫长吗？还是应该说，原来我的思绪能够如此迅捷吗？
无数的话语和念想涌入脑海，在淹没一切的潮鸣中轰击着脑海脆弱的堤岸。一瞬之间，思绪万千，情感无数，这种感觉说起来并不陌生，只是从未有如现在这般清晰。
死后，究竟会如何呢？我衷心的希望是一切都消散的虚无，是再也没有“我”的终焉。什么天堂地狱，什么轮回转世，拜托请饶了我吧。
我只希望死亡能带给我永远的安宁。不需作任何思考的安宁。
生命，大概真是一种最残忍的诅咒吧。
意识开始消散，痛苦似乎也变得遥远起来。我还能感受到这般生与死的边界，大概这就是我最后的幸运吧。
那么这时候是不是应该说一句帅气的话来收场呢？虽然我的口中已发不出声音。
算了，这也是毫无意义。
那么，永别了，世界。
当我的意识重新降临，只有一片黑暗。
我无法说这黑暗是我看见的，又或是我感受到的。我能确定“我”依旧存在，但也仅此而已。
“我”还存在着，但我感受不到我存在的证据。
但我确确实实地思考着。所以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吗，没有躯壳，没有感知，只有在这无穷无尽的黑暗里永远地存在下去。还真是残酷啊。
就在我这么想时，那个黑色的身影出现了。
尽管我已没有双眼，但那个身影确实出现了，出现在我的“面”前。
填塞一切的确实是清一色的黑暗，但那个人影的黑暗与此不同。与其说是黑暗，不如说，是虚无。
如果，虚无有颜色的话。
那是个人形的轮廓，渐渐靠近、靠近。于是，我看清了他的面孔。那是个男人或是女人？我无法回答，除了那是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外，我无法做出任何判断。
他的嘴唇开合翕动着，但我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不，并不是这样。我这时才发现，原来我的“耳中”一直轰鸣着那如雷霆般的巨响。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发觉呢？是因为习惯了吗？还是说，其实绝对的巨响与绝对的寂静，根本并无二致？
但是这巨响开始退去，于是我察觉到了它的存在。巨响退去，到来的才是真正的寂静，但我依旧无法从这寂静里听见那个人影的话语。
不，不对。这不是话语，但他传达给我的意志，我能理解，我能明白。这就是所谓“无语言的思想”吗？我曾经一直思考却无法想象的存在。
那意志是什么呢……
“选一个。”
选一个。在理解的一刹那，我看见了黑暗里那一具具清晰可见的身体，仿佛从一开始就存在在那里。为什么我居然才看见呢？是之前被我忽视了吗？
所以，所谓“选一个”，就是从这些身体里选择一个吗？简直像是RPG游戏开局选择人物一样的儿戏。啊啊，看来还真是轮回转世啊。我的心里不由泛起一阵失望。
理应没有任何生者体验过的死后世界，却能被生者猜中，这个世界还真是缺乏想象力啊。
那么，眼前这个人影，就是所谓的死神或是冥王吗？大概如此吧，原来来生的肉体还能由自己来选择，这个世界虽然无趣，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呢。
那个人影再没有任何动作，似乎只是静静地等我做出决断。让神明等待太久恐怕不是什么好主意。不过所谓神明，大概也没有什么时间紧迫的概念吧，毕竟这应该只是我等凡人卑微的苦恼。那么，就来好好看看这些备选的“我”吧。
说实在的，我并不想选择，无论是怎样的来生，毕竟都是一样的劳苦与艰辛。但是似乎并没有不选的选项，除非我就在这永远地赖着，但那样也与永远的监禁没有两样。
不过慷慨的神明所提供的选择，实在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那个有着细长尖耳朵的，是所谓的精灵吗？似乎我的来生，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世界了啊。
精灵，也许是个长寿的种族吧，但即便是拥有近百年寿命的我，也依旧在第23个春天迫不及待地走向了结束，长寿对我而言，恐怕也没有什么意义吧。
那么，这又是什么呢，侏儒？不不，这壮硕的体格，大概应该是矮人才对吧。印象里矮人都是些豪放的种族，如果是懦弱的我……算了算了。
不过，所谓转生，应该是不会再有前世的记忆了吧，那么，或许性格也会转变？若是这样，换个全然不同的人生或许也不错。
不过既然没有前世的记忆来比对，那也不存在什么“全然不同”了。
那么，还是普通的人类就好，什么种族的使命啊、与生俱来的宿命啊，还是算了吧。
于是我看向下一个。一如所愿，正好就是个人类，我熟悉的那种身体。一个身材标准的男性，相貌似乎是介于东方人与西方人之间，说不上来接近我生前记忆里的哪个民族，不过至少在我看来颜值算是中上吧。浅色接近纯白的头发，深黑色的眼眸，嗯，倒还挺符合我的审美。
就在我这么想时，神明的嘴角似乎浮起了笑意。那是我的错觉吗，那真的是笑容吗？但未及辨明，那些备选的身体就不知何时消失了，连带着神明模糊的身影也再无踪迹。
简直像是因为我的思维过于迟钝而追不上这一切的变化。
但慷慨的神明大概也有吝啬的一面吧。
我的意识，我的存在，再一次消失了。
睁开眼时，眼前是湛蓝的晴空，以及高高直指天空的青草。
这次，我能感受到，我真正地存在着，证据确凿地存在着。
失败了吗……
可是眼前既不是旧仓库破败的屋顶，也不是病房纯白的天花板。我的脑海里顿时闪过许多戏剧性的猜测。不管怎样，看来是失败了吧。不仅失败了，还做了一个关于转生的梦。真是可笑。
身上似乎被厚厚的布料包裹着，在阳光的照耀下有些闷热。总之，先起来吧。
但是，我动不了。
不，也不是动不了，而是身体意外的无力，或者说，是“陌生”。
这是濒死回生的后遗症吗？
但我姑且还是在挣扎着，姑且让手臂挣脱出了一直紧裹到脖颈的棉布。
但是这条手臂……眼前的这条手臂……
纤弱的尺寸，细嫩的皮肤，还有这一看就软乎乎的肉感。无可辩驳，这是一条婴儿的手臂。
所以说，我终究还是转生了吗？
杂乱的思绪和万千的情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慢慢归于冷静，于是我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我还有前世的记忆？
方念及此，耳边响起草丛被拨开的窸窣声，紧接着一副面孔遮挡住天空，进入了我的视野。
逆着光线，我看不清这幅面孔的细节，但那轮廓似乎是一个男人。他不由分说便抱起了无法反抗的我，于是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副一眼看去便会让人想起“饱经风霜”一词的中年男人的面孔，虽然表情严肃，但他的容貌，也许即使以青年人的标准来评判，也能算是有魅力的吧。至少我并不感觉讨厌就是了。
所以，这究竟是谁呢？是我此生的父亲？还是将襁褓中的我掳掠至此的人贩子？
以及，我带着前世记忆转生的事……究竟应不应该隐瞒？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是神明的疏忽大意，还是这个世界的常态？啊，我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人们不都没有婴儿时的记忆吗，莫非其实所有人都是如此……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这个把我抱在怀中的男人把一颗有些粗糙的透明小石块生硬地塞进了我裸露在外的右手。
搞什么嘛这个人，难道这个世界的人都是这么对待婴儿的吗？
然而我心中的抱怨方起，脑海里便响起了一个声音。
不，那不是响起，这种感觉我有印象，这不是话语，也不是声音，而是纯粹的意志，是“无语言的思想”……
“你，叫什么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