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米尔特修斯先生,为什么?”我强作镇定的声音在颤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震惊,“请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对不起,我一直在犹豫是否该告诉你,但是……”
米尔特修斯并没有如我所想地回答以直接的理由,而是似乎辩解。但我无法想象究竟有什么理由可以使我原谅他方才的行为。
沉默良久,他似乎开始讲起了故事。
“曾经,有一个年轻人,他因为机缘巧合,见到了隐藏在这个世界背后的神明。他认为这是他的机缘,他以为自己可以同神明交易。于是他向神明祈愿,祈求以不死的力量。神明满足了他的愿望,但作为代价,给他施加了残酷的诅咒。当他想要反悔时,为时已晚。因为诅咒,所有与他有关联的人都会陷入最深的不幸,他尝试了各种办法各种可能,他尝试去拯救他们,尝试去抗衡诅咒,但他的所有亲人、朋友,乃至仅仅有只言片语交流的路人,都无一例外地最终在各种超乎想象的不幸当中走向自我毁灭,或是迎来比死亡还要绝望的结局。他越是努力补救,就越是牵连更多无辜的人。他畏缩了,他放弃了,他终于明白,在这样残酷的诅咒下自己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断绝与任何人的联系,带着他永远不会被杀死也不会老去的生命,在大地上永无止境地流浪下去。”
在我震惊的目光中,米尔特修斯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直到后来,我再次见到了那个神明,或者说,是那个神明出现在我面前。他告诉我,有一个同为转生者孩子可以让我结束诅咒。我只有相信祂,跟随祂的指引。那个孩子就是你。对不起,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让你和其他人接触,因为我不知道我的诅咒是否也会对你生效。但至少,在我的诅咒终结后,你一定可以回归自由。我知道,是我将你拖入了那个神明的掌中,我不知道能做什么来弥补,我只能尽可能地教你知识,让你变得更强大,也许将来能有办法和那些残酷的神明抗衡,但是……但是……”
米尔特修斯的叙述,不知何时从“他”换回了“我”。
所以,原来如此。所以他才会一直避开人群,独来独往。所以他才会找到被遗弃的我,并且对我悉心抚养。所以,他才这么希望我能成长为一个强大的战士,能够保护自己。所以,他才会在知道我见到了那个黑色的男人后,迫切地传授我剑术。
明白了,仿佛突然之间,一切都明白了。
神明,诅咒,永生,这些词汇听起来似乎那么遥远,那么陌生。但此刻,他们都明明白白地在我面前。
“所以,如果当时你救下那个女孩……”
“是的,如果我救下她,她在接下来也只会面对接连不断的不幸和痛苦,最终迎来最残酷的结局。即便是由你救下她,也是一样,神明的诅咒就是如此的强大而不讲道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她被投入那般生不如死的炼狱当中前,尽早地结束这场悲剧。”
生不如死的炼狱。但何止是那些为诅咒所牵连的人,米尔特修斯自己又何尝不是身在这般生不如死的炼狱当中。
我不知道他是从何时开始身负诅咒,也不知他究竟已在永生的孤独中流浪了多久。我不敢想象,哪怕前世的我,至少也还有可以选择逃避的幸福。
“你说,神明告诉你,我可以让你结束诅咒?”
“是的,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是以何种方式结束,但既然你之前已经见到他了,想来,那一天应该也不远了。”
我有些怅然,我开始有些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或者说,我开始重新认识眼前这个男人。
若是我处在这样噩梦般的处境里,我会如何呢。
我还能做到像他一样尽力牺牲自己来保全他人吗?
我还能保持住我的理智,压抑与世界同归于尽的邪恶吗?
“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因为我的贪婪和自负。神明就是这样一种任性妄为的家伙,伊果,你一定要记住,永远不要向神明祈愿,永远不要对神明抱有希望。祂们只会将凡人推向苦难的深渊,以凡人的不幸和痛苦取乐。永远永远,不要相信神明。”
永远不要相信神明。可是我转生至此,本身就是神明一手造就的杰作。那么我的转生背后,那些视凡人如玩物的神明究竟包藏了怎样的祸心?
不,米尔特修斯,并非如你所想。大概,我早已在神明的股掌之间。
“米尔特修斯先生,这不是您的错。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试着安慰。但我的安慰,空洞而无力。
生活依旧在继续。即便知晓了残酷的真相,我们也只能直面着这种残酷生活下去。
至少我明白前方还有一线希望,不管是以怎样的方式,至少我知道我能够帮助米尔特修斯从这种苦难中解脱。
说来可笑,这么想时,我竟然感觉心情好了许多。
真是个自私的家伙。
米尔特修斯在挑选驻地前有经过慎重的调查,这个位置距离各处有人生活的居住地都有相当的距离,理论上这附近不应当会有旁人靠近,那个小女孩不知究竟是因为什么缘由而出现在那里。但无论如何,为了以防万一,从此以后我们都不再前往那个方向狩猎。
但我不禁想到,像这样不经意间给无辜的人们带去苦难,像这样不得不见死不救、袖手旁观,这种残酷的事情,米尔特修斯究竟已经历了多少。
还是不要去想这些了,至少现在已经有了希望,也许很快,米尔特修斯就能脱离苦海。
然而,尽管我不愿如此去想,脑海里还是浮现出了一个疑问。
那个以凡人的苦难为乐趣的神明,真的会如此好心地许诺他以解脱吗?
面对这样强大而无法捉摸的存在,我只有深深的无力。
由于我们更加谨慎的行动,之前的那种悲剧没有再发生。或者只能说,没有再次在我们面前发生。
这世上随时都有许多生命逝去,有许多生命在遭受苦难,对此我们无能为力。
我们能做的,也许只有愤恨地将这些黑暗归咎在那些恶意的神明身上。
在那次事件后,虽然我与米尔特修斯之间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我能感觉到,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更紧密了。不必再去猜忌,不必再有顾虑。无论他如何看待我,我对他现在只有完全的感激。
我开始称呼他为“师父”。米尔特修斯一开始对此有些拒绝,但最终在我的坚持下还是接受了。他当得起这个称呼。
半年来,我的实力算不上有多大成长,距离师父对我的期望,也就是希望我能在神明的玩弄前自保,自然还远远不够。剑技较之前更为熟练了,但在师父的剑下依旧只有一败涂地。魔法现在能够做到在战斗中随时发动,但也只不过是省去了抬手的动作而已,本质上依旧没有任何提升。
若说有什么明显的进步,大概值得一提的是我学会了一点治愈魔法。虽然碍于我孱弱的神力操纵能力,对于更复杂的治愈魔法我依旧是不得要领,但若是一些不太严重的外伤,我也姑且能够进行治愈了。
“不过,虽然由我来说没有太大的说服力,但是即便你学会了治愈魔法,在战斗中也绝对不能放松警惕。”
我明白的哦,毕竟我本来也就不是什么胆大的人。不如说,是个懦弱的家伙。
因此至今我能在自己身上用上治愈魔法的机会也只有过两次,其他的练习都是在可怜的魔物身上进行的。
嘛虽然听上去有些诡辩,但这也算是为科学而献身吧。
生活是那么平静,平静到我甚至几乎忘掉悲剧随时会到来的可能。
但师父与我都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
这一天,那个黑色的男人出现了。
他向我们径直走来,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令人恶寒的暧昧表情。
一个晴朗的早晨,春日的树林,刚抽芽的草地,星星点点的野花。一切都是那么祥和,除了面前那个与一切都格格不入的身影。
刚走出山洞准备外出狩猎的师父与我,在见到他时,都不由自主地被定在了当场。
依旧是那种熟悉的恶感,令人不寒而栗。那是无法抗衡的恶意,那是无法逃避的毁灭。
我试图看清他身上的神力,但是当我看去时,他的轮廓却是一片漆黑。
我认识这种颜色。虚无的颜色。
当我发觉时,那个黑色的男人已变成我在死后曾看见的那个黑色的人影。空气中的神力纷纷向着那人影奔涌而去,仿佛是神力的无底深渊。
那人影看向师父,抬起了手。如在死后的世界中一样,我能清晰地看清那人影的面孔,能看清祂露出了那副扭曲的笑容。
虚无喷涌。
自祂的手心里,虚无的黑色如狂潮一般喷涌而出。我什么也做不了,仿佛被抽离于世界之外,仿佛这具身体也已不再属于自己。我只能看着,看着虚无在顷刻间吞没了师父,吞没了师父身后我们生活了五年的山洞,吞没了那座看不到顶峰的高山。
毁灭的到来没有声响,那庞大空间内的一切就这样彻底地消失,而后再被四周蜂拥而来的神力填满。如同这一切,都是世间再自然不过的常理。
所谓诅咒的终结,原来就是这样吗。
那个人影转过头来,依然带着那扭曲的笑容看向了我。我不由开始战栗,下意识地想要回避那目光。但我却只能直视着,任由恐惧如怒涛般袭来,在我的心中激起撕心裂肺的呐喊。明明我已不再在意死亡,但是那来自灵魂最深处发自本能的恐惧依旧将我的理智寸寸撕碎。
我清晰地明白,我的一切,此刻都掌握在眼前这个存在的股掌之间。
我等待着,不知道究竟等待了多久,因为时间似乎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但是祂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我忽然明白,祂也在等待着我,祂此刻正是在饶有兴致地等待着我的反应。
我想要说什么。必须说些什么。即便毫无意义,也必须说些什么。
“怎么样,才能放过我。”
从我嘴里说出的,是如此没有骨气的话语。但这确实是我此刻脑海里唯一的想法。
放过我。乞求神明放过我。无论我是生,还是死,只要祂不愿放过我,我永远都只会是祂的玩物。
逃避?反抗?此刻在这种无可辩驳的存在面前,都是可笑的奢望。
我害怕了。师父曾告诉我,永远不要向神明祈求,但我此刻除了卑躬屈膝的乞求,再无退路。
“那么,就让我愉悦吧。”
我看见他的嘴在无声地开合,依旧是那种直达灵魂的意志传达而来的话语。我感到世界似乎都在随祂一道嘲弄着我。
于是正如祂的降临,在我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祂离去了。只有我一人,站在这片突兀的荒野里。